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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贵】杨简“心政”理念与实践

 

杨简(1141—1226),字敬仲,世称慈湖先生,浙江慈溪人。在杨简的著作中,常有以澄然如鉴,无所不照,无声无嗅,无边无际,圆融无碍,通行无阻,晶莹剔透描述本心,每每读到这些句子就心生疑惑:杨简这样的描述是什么意思呢?曾有学者将杨简这种叙述定性为神秘主义、蒙昧主义或唯心主义,而我总觉得不是那么简单,杨简的这种叙述肯定有其理由,而这个理由或许应该从他的思想逻辑中去寻找。

一、“心政”的理念

如果说孟子的治世思想可用仁政去概括,那么,杨简的治世思想可由心政概括,即杨简是通过心政治理社会与国家的。那么,心政是一种怎样的治政理念呢?

出政,正则治,这是杨简心学思想展开的内在逻辑。具体而言,杨简由两个方面阐述了心政存在的依据与价值。其一是从心性方面来说。杨简说:至哉!人心之灵乎,至神至明,至刚至健,至广至大,至中至正,至纯至粹至精而不假外求也。”(《家记九》,《慈湖遗书》卷十五)在杨简看来,人心是至善至灵的,而且,这种至善至灵的心是很容易被感化的。他说:人心易感化,以其性本善故也。曩宰乐平,政事大略如常,简有施行而人心率向于善,由是知人心易感化。”(《家记十》,《慈湖遗书》卷十六)他以自己当年治理乐平的亲身经历说明人心可以被感化。由于人心本善,因而人心的外溢便表现出仁爱之情,所以,人在面对父亲时便自然产生孝的情感,面对君主时便自然产生忠的情感,面对天下事象时便自然产生是其所是、非其所非、善其所善、恶其所恶的情感,这就叫天下人共有的。杨简说:人心自善,人心自仁,其于父自然孝,其于君自然忠,其于天下自然是是非非、善善恶恶,此之谓天下同然之心。”(《家记十》,《慈湖遗书》卷十六)正是立足于容易被感化的自善自灵之,所以人的外在言论、行为便有良好的表现,守道的、太平的、繁荣的国家也由此出现。其二是从先圣教诲方面来说。杨简崇信先圣治世经验,而这份经验也是强调由出政的重要,杨简说:治天下之道本诸君心,古圣王以我所自有之本心,感天下所自有之本心。”(《家记十》,《慈湖遗书》卷十六)他以孔子、孟子的教诲为例:

孔子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又曰:其身正,不令儿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曰德,曰孝悌,曰神明,曰克艰,曰正,其名不同,其实一也。(《家记四》,《慈湖遗书》卷十)

孟子曰: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固有之也。”(《詹亨甫请书》,《慈湖遗书》卷三)

杨简指出,对孔子而言,政治就是一个字,如果一个人自己的行为举止端正,做事一身正气,谁敢不正呢?因此,如果皇帝自己行为举止端正,做事一身正气,他就是不发布命令,人民也会自觉行动;相反,如果皇帝自己行为举止都不端正,做事苟且徇私,他就是不断地发布命令,人民也不会理睬他。而就孟子言,就是人心,就是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就是齐王以羊易牛之心,所以可以称王。既然孔子、孟子讲的都是由出发制定政策、实施治理,这就意味着孔子、孟子观念中具有导引心政方向的内在逻辑。总之,无论是就人心本善并可以被感化言,还是就先圣的教诲言,治世的制度与政策都应该由开启。如此说来,杨简的心政并非无根之木,而是有源之水。

杨简心政理念的本质,就是认为善政源于善心,换句话说,治理国家就是治理人心,治政以治心为前提。那么,怎样才能做到治政治心为前提呢?杨简至少思考了三种方式。第一,政以合心而立。政治制度、颁布的政令,它正确与否,它是否能够推行,它能否为广大民众接受,杨简认为只要合心即可。为什么这样说呢?杨简说:合乎天下之公心而为政为事,则其政可以常立,其事可以常行;不合乎天下之公心而为政为事,则其政不可以常立,其事不可以常行。”(《论书诗》,《家记二》,《慈湖遗书》卷八)也就是说,一个国家的制度、政策,一个国家所从事的事业,要想长治久安、长期繁荣,它的前提是合乎天下之公心。在杨简这里,善心公心结合起来,甚至善心天下之公心,这是杨简心政理念值得注意的特色。夸张点说,这似乎使杨简的心政具有了民主色彩;而由现代政治学考量,不符合公心的政治制度、政令,怎么可能成立?怎么可能推行呢?又怎么可能长久呢?第二,治灾先治人心。在中国古代,治理国家当然包括自然灾害的防治和救赈,就是说,如果按照杨简的说法,治理国家要以合乎公心为成功前提,那么,治理自然灾害也要以符合公心为前提。此外,杨简认为,自然世界与人的社会是相通的,自然灾害与人的心灵具有感应关系。这样,将自然灾害的治理归结为对人心的淬炼也就显得非常自然。杨简说:天人一致,圣愚一性,雨阳一机,三才一气,本气大和,安覩乖厉,民物纷纷,意欲焚焚,忿争攘夺,情伪万状,为蠹为蛊,为悖为乱,感动上下,愆错阴阳,岂天之为实人之咎?是用斋祷起民敬心,惟敬可以格天,惟敬可以通圣,惟敬可以致雨,惟敬可以致一。”(《祈雨》,《慈湖遗书》续集卷一)这就是说,自然界的赏罚完全取决于人心之善恶诚否,人心不诚不敬,则必遭到自然界灾害的惩罚;反之,则会受到大自然的眷顾,赏赐丰年。杨简由天人之关系角度观察自然奖惩人类的原因,从而提出治理人心、由人心转向道心的必要性。这种思路一方面表现了杨简朴素的生态意识,可引起人们深入思考人与自然之间的微妙而复杂的关系,从而提示人们树立善待自然的态度;另一方面表现了杨简对人的精神(人心)影响具有深刻的理解,从而提出护养人心的主张。但从具体的实践言之,将天灾解释为人心不善所致从而不采取实际的救灾措施,恐怕天灾不会因人心之正而消匿。也就是说,治灾归为治人心虽然是智慧的,但却是不够的,还要将这种诉诸于相应的实际治灾行动。第三,民治以君心为要。民众是政治的主体,治政自然包括治民。就个体而言,自我之心是心;就国家而言,君心才是一国之心。而按照杨简的逻辑,圣则万物顺通,正则万民公正,因此治民先要治君心。杨简说:治天之道,本诸君心。古圣王以我所自有之本心感天下自有之本心。《书》曰:若有恒性,克绥厥猷,惟后礼乐刑政皆所以维持斯事,今周礼一书可观也。士大夫不知道,故不识礼乐刑政之原,是故礼非礼、乐非乐、刑非刑、政非政,岂无善者?大体失之,皆非所以若恒性绥猷也,失上帝所以命君司牧斯民之本职矣。”(《家记十》,《慈湖遗书》卷十六)治理天下的道理、根本就在于皇帝一心。正如《尚书》所说,如果皇天上帝,降善道于天下黎民,并使其成为生存的恒性,能稳妥地制定礼法,那就是国君的方法,其他所谓礼、乐、刑、政都只是维持此事而已。但是,一般士大夫不能理解到这个意思,所以不能认识礼乐刑政的根源在哪里。因此,礼、乐、刑、政的存在状况,善与不善,甚至丧失,其根本原因在于失去了上帝赋予君主治理万民之本职,在于丧失了应有的君心。杨简进一步说:德之在人心,人心皆有之,非惟君天下者独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得其所同然者谓之德,同然者,天下同此一心,同此一机,治道之机,缄总于人君之一心,得其大总,则万目必随,一正君而国定矣!选任自明,教化自行,庶政自举。”(《家记四》),《慈湖遗书》卷十)美德存于人心,每个人都拥有它,并不是说只有君主才独有这种德心。圣人以他的智慧和关怀体察天下人之心,天下人共有的心就是美德,就是善。既然是天下人所同有,自然可以说是天下人同此一心、同此一机。而这个心又是圣人以他的智慧和关怀从天下人那里体察到的,那么完全可以说,治道之关键,自然归于皇帝一心。因此,杨简认为,只要抓住君心这个大纲,就可纲举目张,其他事一应而解。具体言之,国君自己品行端正,全国人民就会效仿,国家就可以安定,选举任用之事也就自然明晰顺畅,教化万民、改善民俗之事也就自然贯通运行。君心秉承了上帝的智慧(命令),这种智慧即是心之所同然,也是治道之机。可见,杨简治民先治君心观念中包含着两种含义:一种是对天帝意志的秉承,另一种是对万民心愿的体察。君心是沟通天帝与万民的桥梁,此之重要自不待言。仅就政治目标看,它是一种治纲张目的政治策略;而就道德理想看,它又是一种由仁怀远的道德关怀;其共同价值追求是内圣外王

二、心政的展开

如上讨论表明,杨简心政不仅有内在的思想逻辑,而且有深刻的理论内涵,二者的结合便构成了杨简的心政理念。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杨简对这个心政理念还在理论上进行了多方展开,这里选其代表者加以考察。

第一,克艰克艰最早在《尚书》中出现,所谓后克艰厥后,臣克艰厥臣。政乃义,黎民敏德。”(《尚书·大禹谟》)大意是,君主能够认识到做君主的艰难,臣下也能够认识到做臣下的艰难,政事就能够治理好,民众便会勤勉于德行。由此可演绎出两个意思:其一,克艰是一包涵了诸多优秀道德品行的范畴,因为所谓做君主的艰难、做臣子的艰难,如果没有许多道德上的要求怎么会艰难呢?其二,对克艰有所认识并有所行动,可以导致良好的政治秩序和善良的国民,因而克艰应该包含了诸多美好的德行。也许因为克艰内在地隐含德行,到杨简这里便自然地成为一种明确的道德要求了。杨简说,克艰就是不放逸的意思,而不放逸就是不昏的意思,如果能做到不昏,那么本善、本明、本神的心就无所不通、无所不治、无所不能,一切都将变得非常简单。杨简说:克艰云者,不放逸之谓也,不放逸则不昏,不昏则本善、本明、本神之心无所不通,无所不治,无所不化,此道至易至简。”(《家记二》,《慈湖遗书》卷八)“不放逸是指一种清醒,有了这种清醒才能脱离,才能无欲,才能感觉清新,从而谨慎取舍。在杨简看来,不放逸就从根本上解决了人的心理问题,使人不会为外物所拘役,不会有任何滞碍,不会有任何负担。因此,克艰在杨简这里已是一种经过艰苦修为而达到的德行。拥有了这种德行,自然是无所不通,无所不治,无所不能。因此,帝王之德,初无甚高,难行之事,不过克艰一语而已,而遂可致庶政之咸义,遂可致黎民之速化扵德,可以使野无遗贤,可以使万邦咸宁,其道甚易,其功甚大又甚敏。”(《家记二》,《慈湖遗书》卷八)就是说,帝王之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也就在克艰二字。帝王拥有了克艰之德,便可使政事治理很好,以政通人和,使民众勤勉于德行,以移风化俗,使民间不会遗漏贤能之才,使天下太平。总之,克艰是保持心本善、本明、本神之前提,也是做事无所不通、为政无所不治之前提。作为这种前提的克艰是不放逸,即无所思、无所为、不起意。因此,所谓克艰,是一种面对任何诱惑都可拒受的修行工夫,它表现出坚强的忍耐品质。

第二,知恤知恤最早也出自《尚书》,所谓休兹知恤,鲜哉!”(《尚书·立政》)意思是:处于歌舞升平的时代还能有忧患意识,真是难得啊!然而,并不是所有帝王都懂得知恤的价值。杨简说:休兹知恤,鲜哉!休者,叹美之辞,谓夫兹乃致治之至要,而后王知以此为忧恤而深虑之者亦鲜矣!呜呼!兹诚立政之机要,虽四海之广,夷狄之远,其治乱、其叛服尽由於此。”(《家记二》,《慈湖遗书》卷八)即是说,知恤就是要时刻有所,有所警惕,有所关怀,这样才能建立起治政之机要。而治理政事的机要一旦建立起来,即便是广阔的四海,遥远的夷狄,他们的大治还是大乱,他们的叛逆还是臣服,都出于知恤。那么,忧患什么呢?机要在哪里呢?杨简说:盖治道不远,近在王之左右。左右苟得其人,则君德乌得而不正?曰兹者,公指所言左右之臣也。今人言亦有此类,休绝句,兹亦绝句,谓治要在此,然知以此为忧恤者鲜,使人君能忧虑乎左右之臣,则不肖无自而入,有治而无乱,有安而无危。”(《家记二》,《慈湖遗书》卷八)看来,所要忧患的是身边的大臣,如果身边服务帝王的都是德才兼备的大臣,那么帝王的道德也将受到积极地影响而刚正善良,而这正是治政的机要。因此,能做到知恤,就可以使帝王去除忧虑,就可以阻止不肖者乘虚而入,可以使国家稳定而无动乱、安全而无危险。可见,知恤在杨简这里也是一种德行,这种德行具体内涵是,要求国君以左右大臣为忧,时刻体察左右大臣之情形,进而能够选贤任能、关切民生计。

第三,敬信。孔子曾说: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论语·学而》)就是说,如果要治理拥有一千辆战车的国家,就应慎重地做事并且坚守信用。韩非子曾说,赏罚敬信,民虽寡,强。”(《韩非子·饰邪》)就是说,如果一个政府做到赏罚分明、慎重其事、取信于民,那么即是人数很少的国家,也会强大起来。可见,敬信对于儒、法两家而言,都是非常重要的德性。杨简继承了重视敬信之德的优良传统,非常强调敬信在治理国家民生中的作用。他说:其能行者,言之事不敬,必失必害,无以出令。民无信不立,而况于君乎?敬生信,治国之道,敬信为大。”(《家记四》,《慈湖遗书》卷八)在杨简看来,如果国君对于某项事业完全可以付诸实践,但却不能慎重、认真地去做,必将失去民心,必将导致祸害,自然政令难以被人民接受。普通老百姓不讲信用,都难以立足于这个社会,何况一国之君呢?诚恳待人、待事,从心里敬重他人,就会获得老百姓的信任,治理国家,没有什么别的灵丹妙药,敬信之德是重中之重!质言之,诚敬是取信的基础,只有诚恳地处理事情、对待他人,才可能受到老百姓的拥护与爱戴,取得他们的信任。这种建立在对君民关系正确理解上的敬信观,对于治国安民显然有着特殊而实际的价值。

克艰知恤敬信是杨简设计的治国之道的三个缺一不可的环节,都被列为致治之要克艰修己,知恤察臣,敬信爱百姓,这种由内及外、由近及远、由此及彼的治政思路,乃是杨简心政的理念之内在逻辑演绎。杨简对至治曾有一个概括:至治之道,在此不在彼也,在尔不在远也。此万世不可易之通论,论治者无能越之。子思论治天下国家,亦以修身为先,尊贤次之,后儒亦曰王者之道在修身任贤而已。”(《家记二》,《慈湖遗书》卷八)

三、心政的实践

与孟子仁政一样,杨简的心政也是以关怀、提升民众生活、生计、生命为目标的。南宋社会,是一个动荡不安的社会。杨简虽官位不高,但一生为官,这也为他心政理念的落实提供了某些条件和机会,从而将内圣与外王统一起来。

整顿治安。在中国古代社会,社会稳定是首要任务。杨简在这方面可以说是成就显赫。1192年,五十二岁的杨简出任乐平知县。杨简不仅惩治、教化了长年在乐平为非作歹的杨姓、石姓二少无赖,使他们改邪归正;而且对那些亡命之徒式盗贼进行严惩,使乐平县境内的偷盗、抢劫现象消失。在杨简的努力下,乐平县境内夜无盗警,路不拾遗,社会治安得到整顿。(《慈湖先生年谱》卷一)杨简任职温州时,经常告诫身边的官员稳定社会的重要性。有一次,有走私盐贩五百多人过境永嘉县,当地官员不向郡守报告就准备逮捕他们。杨简听说此事后很是紧张,他想:五百人加上他们的家眷足足有两千多人,如果事情处理不好就会招致大乱。于是他采取措施,说服了当地官员,用温和的方法处理了这件事,从而维持了社会安定。(《慈湖先生年谱》卷二)

秉公执法。孔子要求以仁心处事,孟子强调道义在先,秉公执法,是儒家侦办案件的守则,杨简在这方面也有上佳表现。1176年,杨简任绍兴府狱监司理,主管监狱工作。杨简对每个案件都悉心调查,中立无颇,惟理是从。有一次,一府史得罪了大帅,大帅命令杨简逮捕这位府史,但经过调查,杨简认为这位府史没有犯罪,表示不能从命。大帅怒不可遏,但又不能屈服杨简,便请人从中调解。调解人责怪杨简太固执,不能随波逐流,与势俯仰,杨简听罢气愤不已,趋庭抗辩,调解者见杨简还是不能屈就,便改容微笑并向杨简道歉。(《慈湖先生年谱》卷一)绍兴府司法风气由此焕然一新。杨简任职温州期间,有人诉讼愚公欠他们许多债务不还,而且仗势欺人。杨简了解情况后,命令筹计官做出详细的统计,整理所有诉讼人的证词,随后来到愚公家。杨简告诉愚公说:我知道您肯定没有不对的地方,这种事肯定是您手下人干的。愚公不是傻瓜,他知道杨简是给他台阶下,便给予善意的回应:不仅完完整整地把实情讲出来,而且一分不少地偿还了所欠债务。(《慈湖先生年谱》卷二)

移风化俗。杨简刚考中进士,便被任命为富阳主簿。富阳人只知道赚钱、做买卖,对于读书、学文化毫无兴趣,对于道德教化也不重视。面对这种状况,儒生杨简很是着急。他决心改变这种重商轻文的风气。便采取措施,兴学养士,使问学重德的风气在富阳这个地方慢慢生长起来。(《慈湖先生年谱》卷一)杨简刚到乐平,便发现这个地方的学宫都破旧不堪、摇摇欲坠。杨简认为,对于任何一个地区而言,既要有教化的基础设施,也要持续展开教化工作。在这种观念指导下,杨简率领同事展开折旧建新工作,并亲自登台讲学。一时间,县内的士人、大夫纷纷聚会,听杨简讲说。自此以后,群众自愿来到学校听讲、学习,甚至于废寝忘食,影响达数十里之远,民风大为改变。(《慈湖先生年谱》卷一)杨简任职温州期间,开展了罢妓籍运动,使温州社会风气得到了净化。他的做法深得人心——“军民上下呼舞,载路如脱。另外,杨简在乐平、温州还先后开展过罢设法”(纵民群饮)的运动。杨简的努力,使乐平、温州民俗归朴、世风返纯。(《慈湖先生年谱》卷二)

赈灾济民。杨简任职乐平期间,乐平曾经一年久旱不雨,庄稼遭受巨大损失。杨简担心有人囤积居奇,继而导致盗贼蜂起。他一方面向老百姓讲解聚民之政的道理;另一方面采取一些实际的措施。比如卖出、买入、救济等,依次推行。实际上是在官府与百姓之间对粮食进行调剂,对不听劝告而囤积居奇侵害他人利益的人严以正法。经由杨简的努力,灾害导致的损失降到了最低。这既振奋了民心,也赢得到了民心。(《慈湖先生年谱》卷一)杨简六十八岁时,曾在呈给皇帝的奏折中表达过对灾民的深切关心,他对当时各地灾民状况有非常切实的了解:因饥饿而抢劫者有之,因无法生存而沉子女江中者有之,因饥饿食子者有之,因饥饿吃尸体者有之。杨简请求皇上,国家一定要整顿财政秩序,把被浪费的钱用在救济灾民上。(《慈湖先生年谱》卷二)

伸张正义。孔子讲杀身成仁,孟子讲舍生取义,如果一个官员为正义而不顾个人安危与强敌抗争,应该属于儒家政治话语中的政绩了。在庆元党案中,丞相赵汝愚遭到韩佗胄等奸臣的诬陷和排斥。杨简清楚谁是谁非,尽管明知道会遭到贬抑,他仍然挺身而出,上书皇帝慷慨陈辞,为赵汝愚申辩,结果遭到罢官:赵汝愚斥,李祥抗章辩之。先生案学馆旧事,请列答不允告,同列人人相顾语难。先生曰:拼一死耳,遂上书言臣与汝愚义合者也,汝愚岂每事尽善?至被不韪以出,则举天下皆能亮其忠也。汝愚往矣,不当复来,今日之言不为汝愚发,为义而发。未几亦遭斥。”(《慈湖先生年谱》卷一)而这个时候赵汝愚早被迫害致死,由此更可显出杨简的高尚与伟大,为正义而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还有什么样的行为比这更能激励人、鼓舞人呢?

廉俭奉公。在中国历史上,为官廉洁、勤俭、为公,并不是多数官员能做到的事,因而一位官员在位时能够严于律己,做到廉俭奉公,也算是一份不错的政绩了。杨简为官,那种廉俭自将、不问奉养菲薄的高风亮节已为同时学人所称许。比如,朱熹说:太抵守官……以廉勤爱民为先幸。四明多贤可以久游……熹所识者杨敬仲、吕子约皆可以游也。嘉定五年,杨简知温州时,温州人在吃穿方面非常讲究,杨简认为这是一种奢侈、一种浪费。他告诫家人,做官是为天子办事,以百姓为贵,不能以民脂民膏自肥。这样才可能做到不督征赋税而财政收入不会匮乏,不设法不立额而课收不会匮乏。杨简的表率作用,深受当地人民的爱戴:简在郡廉俭自将,奉养菲薄,常曰,吾敢以赤子膏血自肥乎?闾巷雍睦无忿争声,民爱之如父母,咸画像祀之。谁能说这不是一大政绩呢?(《慈湖先生年谱》卷二)

儒者所追求的是立功、立德、立言,一个人在立功、立德、立言上都有所成就,那么,他应该是位杰出的儒者,可归为真儒、大儒之列。杨简整顿治安、赈灾济民、移风化俗,是谓立功;杨简廉洁奉公、伸张正义、秉公执法,处处为百姓着想,是谓立德;杨简提出了许多具有实际意义的政论,创造了心政的理念,是谓立言。因此,尽管杨简的政治成就谈不上轰轰烈烈,但足以让我们感受到杨简政绩之实在、之辉煌、之意蕴,杨简自己也因此而永垂青史。

四、心政的启示

杨简心政的推行,在当时究竟产生了怎样的效应?请参看这两处记载:

其一,五十四岁,杨简诏为国子博士,离开乐平之际,杨、石二少年,率领群众相随杨简,嚎啕大哭,称杨简为父亲,久久不忍离去。当时有一首诗这样描写杨简离开乐平的情形:

杨君解墨缓,去作国子师;邑人千万户,庶道婴儿啼;曩岁天苦旱,赤地无余遗;饥殍千百辈,上山争采薇;采薇有时尽,讵能救长饥?慨然愿自任,舍我将告谁?昧爽出听事,日暮忘遄归;大家储陈粟,出粜不敢迟;偷儿纷狗鼠,锄治如平时;一意手摩抚,如子得母慈;明年麰麦登,比屋无流移;史牒载循吏,于今亲见之;我亦受一厘,惜哉轻语离;桥山未讫役,酌钱疏酒厄;聊述路人颂,持作送君诗。(《慈湖先生年谱》卷一)

其二,七十二岁,杨简迁驾部员外郞,东嘉的老幼男女夹道相送,泣不成声:

五年,除驾部员外郎,去之日,老稚累累争,扶拥缘道曰,我阿翁去矣,将奈何?倾城出,尽哭。有机户曾遭徒,亦手强锦字为大帷,颂德政。(《慈湖先生年谱》卷二)

叶适则有这样的评价:执事二年,勤治公私,交庆惠利所及,戴白老人以为前未有,载于竹帛,形于图绘,云聚山积,懽沸井里,此实录也,后十余岁,上庠知名士犹极谈,邦人去思未艾,且谓当事真有三代之风。”(《慈湖遗书附录》,《慈湖遗书》卷十九)

不难看出,杨简的从政成就使之达到了生则天下歌,死则四海哭”(《荀子解蔽》)的境界。现在需要进一步思考的是,杨简的心政及其实践何以如此可观?何以如此深得人心呢?换言之,其心政究竟有什么神奇的魔法呢?

第一,切近民情。什么叫民情?人心向善是民情,人心求利也是民情,如何将二者统一,则是儒者杨简需要考虑的。杨简指出每个人都有善性,因而可以被感化,这不是儒家的发明,而是所谓天地良心,杨简只是将这个事实揭橥出来并加以宣扬,让人们知晓并自愿接受而已;另一方面,人人求利,杨简的心政肯定、鼓励人民求利,而且为人民求利创造条件,让人民生活得美好。因此,杨简心政最大的特点就是贴近人心、切近人情,让百姓沐浴在阳光下,感受其思想的温暖,空谈、口号与心政是背道而弛的。

第二,以身作则。儒家有所谓身正则人正之说,就是强调榜样对于民众的教化意义。杨简心政继承了这一思想。杨简首先强调了君心在治政实践中的重要性,君心为善,而君王是民众的中心,所以在杨简心政中,君王应该是全体人民的表率。可以想见,一个君王道德高尚、人格完美、勤于国事、以人民为本,虽然不能让所有人都积极向善,但无疑是有助于社会风气净化、有助于民众品质提升的。就杨简言,则是身体力行,他亲自修建学宫、亲自祭天求雨、亲自勤俭节约、亲自惩训无赖、亲自与恶人斗争……正如其高足袁蒙斋的评论:先生居处无一惰容,接人无一长语,作字无一草笔,立朝大节,正直光明,临政子民,真如父母。”(《慈湖先生年谱》卷二)一个县级行政长官,在言谈举止、为人处世、治理政事等方面,表现得如此高尚与完美,百姓能不心服口服?能不襁负而至

第三,义之优先。儒家治世重道德,后人甚至用以德治国概括之。不过,儒家从来就没有轻视过在治世中的作用。孟子曾说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孟子·离娄上》)杨简继承了这种治世模式。他注重道德在治世实践中的作用,但对于及所代表的道义从来都是崇尚和持守的。杨简心政的核心本质上是对人民生命、生活的关怀与提升,因而只要属于能够达到这一目标的手段或方式,他都会考虑与应用。杨简为道义而对抗上司,杨简为道义而说服贪官,杨简为道义而为赵汝愚辩护,等等,都显示了杨简对落实本心价值之途径——“的重视。也就是说,杨简的心政中,道德与法律是统一的,法是本心价值落实的主要途径之一,而它们的共同目标都不过是保护、提升人民的生活、生命而已。这可能就是杨简每次离任总是被当地百姓恋恋不舍的主要原因。

因此,现在我终于明白杨简总是以澄然如鉴,无所不照,无声无嗅,无边无际,圆融无碍,通行无阻描述本心的缘由,因为心政的落实,就是满足人民的需求,就是使人民的生活得到保障与提升,就是使人民的生命得到保护和滋润。而心政是杨简治政理念,它充溢着杨简的精神生命。换言之,心政的落实是杨简精神生命的落实,这种落实体现在人民生命的安宁、富足与精彩,因此,人民爱戴与不舍,正是本心的贯通,所以就是无所不照、无声无嗅,无边无际、圆融无碍、通行无阻了。因而《宋史》有这样的惋惜:杨简之学,非世儒所能及,施诸有政,使人百世而不能忘,然虽享年,不究于用,岂不重可惜哉!”(《杨简》,《宋史》第407)实在是情理之中。

(原载《浙江社会科学》201405期。录入编辑:里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