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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向东】莱布尼茨的动力学与神性的宇宙

 

    莱布尼茨的形而上学的一个中心特点毫无疑问是要把亚里士多德主义与机械论调和起来。在1669年致托马修斯的一封信中,他首次系统地表述了他的哲学工作的基本态度。[1](P93103) 对笛卡尔主义的批评构成了莱布尼茨的调和纲领的一个主要部分。这个批评的一项主要的成果是:莱布尼茨发展了一个以力为基础的动力学概念,并把它作为对笛卡尔力学的一个取舍,而后者的主要特征就是以几何性质作为其中心概念。本文的主要目的不是要分析莱布尼茨的动力学及其发展。① 而是,我们将试图揭示这个动力学的一些形而上学含义。更确切地说,我们将主要关心两个问题。首先,就像莱布尼茨对单称存在命题的处理一样,他把自然规律处理为偶然的,鉴于莱布尼茨的一些评论者对这一点表示怀疑和困惑,我将表明,按照莱布尼茨的双层次的宇宙说明模型以及他对假设必然性的解释,他实际上有相当有力的理由维护这个观点。其次以及相关地,我将揭示从物理学的几何概念到动力学概念的转变,然后表明现代宇宙学怎么为莱布尼茨在这个问题上的思想提供某些有趣的支持和解释。

   

    对自然规律的偶然性的强调,在莱布尼茨对上帝存在的论证中起着一个重要的作用。在我看来,他对自然规律的偶然性的论证是很清楚的。按照莱布尼茨的观点,这种偶然性就在于:上帝选择了一切可能的事物序列中最好的那个来实现,而且,因为那套被选择出来的自然规律从现实性的王国中排除了某些可能的事态,那些规律的真理性就不可能完全独立于上帝对特定的存在物的选择。那些规律是偶然的,因为它们依赖于上帝的第一个自由命令。现在,正是上帝选择了一切可能世界中最好的那个世界的想法把莱布尼茨的上帝概念与笛卡尔和斯宾诺莎的上帝概念区分开来了。这个区分的根据就是他们各自对物质实体(corporeal substances)的看法。大致说来,我们可以认为笛卡尔的机械哲学把下列思想视为它的一个基本信条:实存的本质在于它们的几何性质,物体运动的概念能够完全按照形状、度量和位置这一些几何性质来说明。持有这个信条的一个直接后果是:按照笛卡尔的机械哲学,自然规律好像能够用推导几何公理的那种方式被推导出来:

    我已经观察到上帝在自然中确立起来的某些规律,对那些规律他已经在我们的心灵中打下了这样的观念,这样,在已经充分地反思这个问题后,我们无法怀疑它们已经在存在的一切世界中被观察到。[2](P106)

    但是紧接着,笛卡尔和莱布尼茨之间的分歧便呈现出来了,在那里笛卡尔写道,“[自然规律]具有这样一个本质,以至于即使上帝已经创造出其他的可能世界,他无法创造出任何这样的世界,在这样一个世界中,那些规律将不可能被观察到”。[2](P108) 这就是说,即使笛卡尔可能并不否认存在着其他的可能世界,但他还是把自然规律看作是必然的。这个分歧最明显地显示在他们各自对物质实体的看法中。这里有一个方法论的相关性。笛卡尔主要是按照数学模型(尤其是按照几何学的演绎方法)把他的形而上学的物理学确立起来的。他持有这一信念:一般来说,在纯数学的对象中被把握的一切事物要被真正地认别为外在对象。[2](P191) 为此,他论辩说,外延必须被看作是物质实体的真正本质,物质实体的其他性质(包括运动)都可以从外延这样的几何性质中推导出来。然而,在莱布尼茨的眼中,物理学的几何概念实际上充当了将终极原因从物理世界中排除出去的首要前提,首先因为自然规律好像已经被处理为一种具有内在必然的东西,其次因为外延不可能被赋予任何目的。这将最终导致否认宇宙所固有的目的论特征。因此,莱布尼茨觉得他必须抨击笛卡尔的物体概念。②

    尽管笛卡尔似乎承认上帝的存在,但在莱布尼茨看来,笛卡尔的上帝是某种接近斯宾诺莎的上帝的东西——换句话说,上帝就是事物的原则,就是使每一个东西运动起来并且继续维持其运动的那种至高无上的力量或原初的本质。[3](P242) 另一方面,斯宾诺莎的上帝概念是危险的,因为斯宾诺莎认为,除了通过神性的必然性之外,没有什么东西并不存在和运动。即使斯宾诺莎在这里提到了神性,但对他来说,使得一切事物从这种至高无上的力量产生出来的那种必然性,完全等同于三角形的内角和等于180度的那种必然性。而在拉夫卓伊看来,这种必然性就反映了一种绝对的逻辑决定论。[4](P145) 所以,对斯宾诺莎来说,宇宙中没有什么东西是偶然的,任何已经存在的东西不可能是别的样子。莱布尼茨认为,斯宾诺莎的上帝,因此笛卡尔的上帝,都只是创造了一切这样的东西:那些东西能够被制作出来,并且按照一个必然的、命定的秩序相继通过一切可能的组合。[3](P242) 因此,这样一个上帝既没有意志也没有知性,因为他既无需将善看作是意志的对象,又无需将真理看作是知性的对象。这样一个上帝创造出来的世界既不会反映他的智慧又不会反映他的善良。莱布尼茨认为,笛卡尔正是用这种方式把对终极原因的寻求从哲学中消除出去,在这个“聪明的”借口下,我们也就无法知道上帝的目的了。然而,对莱布尼茨来说,真正的物理学恰好就在于知道事物的目的和用途,也就是说,知道造物主将事物创造出来的理由。而对这些理由的知识也就是对造物主的终极原因或计划的知识,因为结果必须对应于原因——实际上,我们最好是通过认识原因来认识结果。[3](P53) 这样,莱布尼茨就要求一个充满了神性的宇宙,以便人们能够由此看到人类的希望和道德的基础。[3](P253)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莱布尼茨首先需要表明为什么笛卡尔的实体概念是完全错误的和令人误解的。

    那么,莱布尼茨和笛卡尔之间的分歧就不在于机械哲学的基本框架,③ 而是在于他们对实体的本质的理解。在这点上,莱布尼茨的基本论点是:物体的真正本质不可能是外延。在一系列关于动力学的论文中,他试图阐明这些思想,这些论文开始于1671年的“具体运动理论”(Theoria motus concreti)和“抽象运动理论”(Theoria motus abstracti)这两篇文章。第一个主要的论证表明,外延对于定义物体是不充分的。莱布尼茨观察到,外延不是一个简单的不可分析的特征;相反,只有相对于某个延展的东西、某个由外延来指示其扩展或者连续重合的东西,外延才变得可理解。[3](P130) 换句话说,外延不可分离于被扩展或者被连续重合的那个东西的本质。这样,外延的特殊性就在于:一个可扩展的性质以一种独特的方式构成几个共同存在的相邻部分的一个连续扩展的整体。假若没有可延展的性质的概念,外延的概念就会变得不可理解,而可延展性质就包含了物体的作用力和抵抗力。既然外延不是绝对的、不可分析的,莱布尼茨推断说,要是有人将外延看作是物体的某个绝对的、原始的属性,既不可定义又不可言说,那么他们就因为分析上的缺陷而犯了错误——实际上,他们在隐秘的性质中来寻找庇护所,就好像外延是某种无法说明的东西。[3](P251)

    莱布尼茨进一步观察到,在外延之上有某种消极的东西,正是通过这种东西,一个物体假若尚未运动起来,就会抵抗穿透,保持静止。莱布尼茨把这个性质称为“物体的自然惰性”。既然外延是寄生在这样一个性质之上,它至多只是物体的本质的一部分,但并不构成它的全部本质。现在,莱布尼茨可以阐明他的本质见解:

    但是,当我考虑一般来说我们怎么能够说明我们在每个地方经验到的事情时……我发现,物体的这种惰性不可能从先前假定的物质和运动的概念中推导出来。在这里,物质被理解为在空间中扩展或者填充空间的东西,而运动被理解为空间或者位置的变化。然而,在从外延及其变化中推导出来的东西上面,我们必须在物体中补充和认识到某些概念或形式,这些概念或形式,我们可以说,是非物质的,或者是不依赖于外延的,你可以把它们称为力(power),正是通过这种力,速度与数量得以协调。[3](P249250)

    因此,就物体的本质而论,dynamicon亦即力就是比外延更为根本的东西。莱布尼茨把力划分为两种类型:活动力和抵抗力,它们又进一步可以划分为两个子类型——原始的和引申的。[3](P119ff,252ff) 原始的活动力是每个物质实体内在固有的,对应于灵魂(soul)或者物质形式(substantial form)。这样,在莱布尼茨看来,原始的活动力只是关系到并不足以说明现象的一般原因;我们需要引入“引申的活动力”这个概念来说明运动亦即物体形式的变更。这种力实际上就是对一个原始的力亦即运动的原则加以更改的东西。另一方面,抵抗力关系到物体对运动的抵抗,正是因为这种力的存在,一个物体不可能被另一个物体所穿透,而是体现为对那个物体的障碍因此同时被赋予了某种惰性,亦即对运动的抵制。[3](P120) 因此,消极的力就构成了我们日常称为“基本物质”的那种东西。一个物质实体是由一个基本的积极的力(即物质形式)和一个消极的力(即物质)构成的。最终,莱布尼茨认为,尽管事物就其起源来说应该归因于上帝,但在具体的情形中,它们的一般原因应该被直接归因于上帝安置在事物中的那种积极力量。尤其是,莱布尼茨认为,我们必须按照动力学和自然规律来说明事物的积极力量。[3](P243254) 因此,力被看作是物体所固有的,虽然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从上帝那里继承而来的。但是,力,作为有效原因,从自然规律中直接引出了它的有效性,而自然规律则表达了上帝的意志(正如我们将看到的)。所有这一切构成了莱布尼茨攻击偶因论的一个主要理由,因为:一旦上帝已经制定了自然规律,他就不再直接干预每一个物体的运动及其样态的变化。通过用力的概念把自己武装起来,莱布尼茨现在就能进一步阐明为什么运动不可能只是来自几何性质本身。鉴于篇幅所限,在这里我们只能简要地考虑他的两个主要论证。

    首先,如果广延被确立为物体的真正本质,那么,就像大多数笛卡尔主义的机械论者所认为的那样,物体是无限可分的,事物(至少那些没有生命的事物)就可以被无限地划分为许多部分,而且每个部分都能够仍然保持它的实在性。但莱布尼茨发现,一旦我们从动力学的观点来看待物质实体,那么在根本上说,它们必定是由那些具有真正统一性的东西构成的,而后者不可能仅仅在广延中来发现。反过来我们可以说,笛卡尔的物质实体概念并不允许真正的个体。因为按照笛卡尔的观点,运动不过就是运动的那个东西在不同的时间或空间中的相继存在。当一个物体从一个位置运动到另一个位置时,它不仅占据了一个与其自身相当的位置,而且也有一个自然的倾向改变它的位置。然而,在一个充满物质的空间中,为了把那些本身就具有相同质量的东西区分开来,我们能够使用的唯一标准就是那些东西与运动的联系;而且,如果运动不是按照固有的力来考虑的,而是按照位置的变化来考虑的,就像笛卡尔主义者所设想的那样,那么,既然那种变化事实上并不涉及到物体内部的变化,任何东西就仍然总是同样的。莱布尼茨写道,“如果一个瞬间状态,因为物质本身的那些同样的、可以相互交换的部分(也就是说,在不可区分的东西的相互替代下总是保持不变的那些部分)的调换,而必须不同于另一个瞬间状态,那么在物质世界中就没有办法把不同的瞬间状态相互区分开来”。[3](P164) 因此,倘若我们继续坚持笛卡尔的物体实体概念,那么我们就得到了这一结论:不仅一个位置不可区分于另一个位置,而且物质的一个片段也不可区分于另一个片段。但在莱布尼茨看来。这个结论是不合理的,于是他就采纳了某种现象主义的见解:

    首先,我们必须认识到,力是物质实体中绝对真实的东西,甚至在被创造出来的物质实体中也是如此,而空间、时间、运动以及在某种程度上具有理性的存在者,都是真实的或实在的,但并非自身(perse)就是真实的或实在的,而只是在如下意义上是真实的或实在的:它们要么包含了神的属性(广大、永恒、做功的能力),要么包含了被创造出来的物质实体中的力。由此直接推出,在时间中没有空无一物的位置和时刻。进一步也可推出,那种没有被力所占据的运动,即那种被认为只包含了几何性质的运动,实际上只不过是状况的变化,而且,就现象而论,运动也只是一种纯粹的关系。[3](P130)

    正如我们将看到的,这段话的重要性在于:它揭示了莱布尼茨的形而上学与现代宇宙学的某种联系。那个联系的主要思想是,物质和能量的统一在宇宙中是最根本的,因为甚至时间和空间也是从宇宙的创生中突现出来的。从宇宙的生成中,力被确立为最根本的动力学要索。通过反驳笛卡尔的动量(即质量乘以速度)的守恒原则,莱布尼茨表明,物体在某个进一步的时刻做功的能力超越了它的几何性质,而那种能力必须按照它的力(即质量乘以速度的平方)的概念来描述。莱布尼茨对笛卡尔主义的全面反驳的一个最终结果是:真正的个体必须按照力和活动的概念来描述,而不是按照广延来描述。因此,通过拒斥笛卡尔的那种物理学的几何学概念,在把动力学确立为物理学的基础的发展史上,莱布尼茨就做出了一个重要贡献。他对他的观点作出这样的总结:“因为我们不可能只是从逻辑公理和几何公理中引出所有关于物质实体的真理……因为为了说明事物的秩序,我们就得求助于其他关系到原因和结果、行动和激情的公理,因此我们必须承认某种形而上学的东西”。[3](P125) 那么,为什么需要某种“形而上学的东西”。那种东西又是什么呢?

   

    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当莱布尼茨拒斥了笛卡尔的物理学的几何学概念时,他也因此拒斥了所谓“原始的几何必然性”(brute geometrical necessity)学说。因为,按照莱布尼茨的观点,我们必须在活动性和力的原则中来寻求自然现象的根本原因;而且,既然那个原则必须按照自然规律来发挥作用,我们就必须以一种机械论的方式来说明自然现象,也就是说,用作为物质形态之变化的形状和作为形式之变化的推动力来说明自然现象。莱布尼茨的思想是:一切物质现象都必须按照有效原因和机械原因来加以说明。而这个思想其实意味着:一旦宇宙已经被创造出来,宇宙之中的一切东西,在能够按照它们自己的充分理由来说明和理解的意义上,作为一个整体都是自足的。在这点上,莱布尼茨是非常明确和确定的:

    一旦这些原则已被确立起来,此后,每当我们处理自然事物的直接的和特殊的有效原因时,我们就不应该考虑灵魂或者[亚里士多德所说的]能动本源(entelechies),正如我们不应该把无用的官能或者不可阐明的移情作用插入到我们的讨论中来。因为第一个和最一般的有效原因不应该进入我们对特殊事物的处理中,除非我们是在沉思神的智慧如此来安排万事万物的目的,以便我们不致错过对他唱赞美诗的机会。[3](P126)

    由此可见,莱布尼茨认为,既然上帝已经把用来说明事物的属性的某种东西赋予了事物本身,他就不要求我们通过直接诉诸神的行动或意志来说明自然事物中的真理。但是,不像斯宾诺莎,莱布尼茨绝不认为,这就是把作为终极原因的上帝从世界中排除出去的一个主要理由。因为他认为,当宇宙中的事物本身能够被机械地加以说明而且必须被这样说明时,在世界的机械结构和自然规律的构成中,我们总是能够认识到上帝的智慧。这就是说,我们不是要在任何特定事物的行为中来寻找上帝作为终极原因的意义,而是要在作为一个整体的宇宙的理性秩序中来寻找上帝作为终极原因的意义,而那个秩序是由自然规律决定和制约的。上帝的智慧就在于他对一套自然规律的选择,而那套规律则导致了最好的和最和谐的世界。正如他所说:“上帝的至高无上的智慧首先让他去选择最适合于抽象理性或形而上学理性的运动规律。……这些规律并不像逻辑、算术和几何真理那样取决于必然性原则,而是取决于适当性(fitness)原则,即取决于智慧的选择”。[3](P210211)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莱布尼茨说,自然规律本身必定是免于机械说明的,它们必定有一个形而上学的起源。换句话说,自然规律,在表达了上帝的至高无上的智慧的意义上,是道德上必然的;另一方面,既然对它们的选择首先依赖于上帝的第一个自由法令,尤其是依赖于上帝对完美的考虑,它们在形而上学上或者在逻辑上是偶然的。毫无疑问,正是这个思想使得莱布尼茨的上帝本质上不同于斯宾诺莎的上帝。

    目前的讨论产生了我称为“莱布尼茨的两层次说明模型”的那种东西。正如我即将表明的,这个模型能够有一个重要的本体论含义。这个模型的基本思想是这样的。世界中的每一个东西都可以用两种方式来说明:通过有效原因来说明,而有效原因构成了莱布尼茨所谓的“力量的王国”;通过终极原因来说明,而终极原因构成了莱布尼茨所谓的“智慧的王国”。上帝是根本上通过道德法则(关于“善”的法则)来命令和管理世界的,因为正是通过他的智慧,他才选择了那套自然规律。因此,这两个王国处处都相互渗透,但又不扰乱它们各自的规律,以至于在前一个王国所得到的最大的东西同时也是后一个王国中最好的东西。[3](P126127) 道德原则是比自然规律更高级的规律,因此就不可能把它们从运动的盲目组合中推演出来。自然的理性秩序必定是来自于上帝。由此我们就得到了这一结论:如果我们可以把上帝与他所创造出来的世界的关系看作一种因果关系,那么这个关系将是不可逆转的——也就是说,那个理性的秩序有一个时间方向。但是,按照莱布尼茨的因果对应原则,我们可以从世界的物理结构中认识到上帝的智慧。最终,对世界的动力学描述既涉及到几何学又涉及到动力学,二者以这样一种方式在物理学中被统一起来,以至于物理学一方面通过几何学而“服从”数学,另一方面通过动力学而“服从”形而上学。莱布尼茨按照设计对上帝存在的论证主要就是立足于这个思想。世界在结构上的完美与和谐被用来证明上帝的智慧。

    我们现在可以进一步来审视一下这个有趣的观点。莱布尼茨对预先确立起来的和谐的阐述毫无疑问构成了他的设计论证的主体。但我们需要注意的是,他也撰写了两篇专题论文来阐明结构性原则(architectonic principles)在物理学中的必要性。[3](P149154)[5](P777788) 第一篇文章旨在表明:折射和反射定律是作为数量无限的可能规律的一种特殊情形被选择出来的。按照莱布尼茨的说法,这两个定律表明宇宙中的最微小的部分如何被规定来符合最大完美的秩序,因为要是没有这两个定律,整个宇宙就不是被这样规定的。[6](P780) 据此,莱布尼茨推断说,“我们不可能完全按照几何学来论证[运动定律]。……若不假设结构根据,我们就不可能从其根源把运动定律中推导出来”。[6](P788) 几何上的决定和结构上的决定之间的差别是巨大的,因为前者“引入了一种绝对的必然性,其对立面蕴含着一个矛盾,但结构上的决定只是引入选择的必然性,其对立面意味着不完美”。[6](P787) 莱布尼茨认为,对自然规律的最终分析把我们引向秩序和完美的最崇高的原则,这些原则表明宇宙是一个普遍的、有智慧的力量的产物。因此,自然规律的优美和完美就反映了上帝预先决定的世界蓝图,因为“宇宙的完美将是不充分的,除非它对每一个个体都加以考虑,使它们一致地维护宇宙的和谐”。[3](P154) 这样,每一个被创造出来的实体不仅都是宇宙的一面镜子,而且也都是神性的一个映象。由此我们可以看到:莱布尼茨的那个形而上学的单子论其实是立足于他对动力学的思考的。

    迄今我们已经阐明了两个主要观点。首先,世界不仅仅是由几何必然性制约的,而且本质上也是按照活动性和力的原则来运作的。其次,自然规律在某种意义上是偶然的,它们具有一种形而上学的起源。现在,我们可以从这两个观点入手来简要地考察一下莱布尼茨的形而上学与现代宇宙学的有趣关联。

   

    当然,在这里我们仍然无法详细地处理这个问题,因为在本文中我并没有讨论莱布尼茨的时间和空间理论(主要包含在他与克拉克的通信中),而这个理论是我们为了充分地探究这个问题所必需的。确切地说,在这里我只想表明,现代宇宙学对我上面提到的那个两层次说明模型提供了一个有趣的解释。当然,我并不想要争辩说现代宇宙学为上帝的存在提供了证据,因为这样做有点不合时宜。我想要说的是,莱布尼茨在这个问题上的看法与大爆炸宇宙理论有些直观的亲和力。

    对于17世纪的形而上学哲学家和现代宇宙学家来说,存在的问题——“为什么存在着某些东西而不是根本就没有什么东西”——都是一个共同问题。就像现代宇宙学家一样,17世纪的那些机械论导向的哲学家分享了这个基本假定:我们生活在一个理性的宇宙中,这个宇宙至少原则上是可理解的——事物为什么就是它们所是的那个样子是有理由的。然而,对这个问题提出一个令人满意的回答却是一件格外困难的事情。17世纪的思想家习惯于按照柏拉图的“两个存在王国”(一个王国是由本质或共相构成的世界,另一个王国是由个体或殊相构成的世界)的概念来思考这个问题。前一个王国,虽然并不“成为现实”,却被看作是更为根本、更为坚固的实在。然而,正是在这两个王国之间的精确关系上,莱布尼茨与斯宾诺莎发生了争执。对斯宾诺莎来说,上帝的本质使得宇宙中的万事万物成为必然:凡是我们设想为在上帝的能力之内的一切东西都必然存在。换句话说,每一个存在都必须被认为在这个永恒的秩序中、在那些属于本质及其关系的必然性中有其根源。在斯宾诺莎那里,存在与本质不仅是同一的,而且每一个存在好像也必定是在存在物中衍生出来的。因此,每一个可能的东西必定都有其必然的实现,除非它的存在受到了某个逻辑上不可能的东西的妨碍。存在的必然性于是就成为一种与时间无关的逻辑必然性。宇宙就是一种逻辑必然化的产物,而存在则属于一种外在于时间的永恒的逻辑必然性。⑤ 斯宾诺莎的宇宙是一个静态的、严格几何学的宇宙。⑥

    然而,在这个问题上,莱布尼茨持有与斯宾诺莎相反的见解。对莱布尼茨来说,存在并不取决于本质,而是取决于完善原则。因此,宇宙不是本身可能存在的一切东西的必然化,而是逻辑上偶然的,因为在莱布尼茨那里,存在着其他的可能世界这件事是完全可以设想的。在这里我们有必要提及拉夫卓伊对莱布尼茨的一个严重误解。拉夫卓伊曾经断言,不仅通过它的明确的含义,而且通过它的一个形式定义,充分理由原则对莱布尼茨来说就等价于斯宾诺莎的这一学说:一切事物都具有永恒的、准几何学的必然性。[4](P175) 显然,拉夫卓伊是出于很多原因而误解了莱布尼茨的观点。但在这里我只想提到其中的两个原因。首先,拉夫卓伊尚未正确地把握莱布尼茨的偶然性学说,例如,他错误地认为莱布尼茨持有这一论点:一切偶然真理根本上都可以还原到先验真理或必然真理。[4](P174) 其次(同时也更为重要),拉夫卓伊全然忽视了莱布尼茨对其动力学的形而上学含义的讨论,而这个讨论明显地强调动力学的、非几何的要素在对自然现象的说明中的重要性。不管怎样,莱布尼茨绝对不可能提出这样一个主张:宇宙完全服从永恒的、准几何学的必然性。莱布尼茨的道德必然性概念不可能被还原为任何逻辑必然性的概念。因此,我们可以合理地假设莱布尼茨的宇宙概念是一个动力学的概念。

    存在的问题产生了一个理论困境。对“为什么事物就是它们所是的那个样子”这个问题,我们可以有两个可供取舍的回答。我们可以回答说,事物本来就是那个样子,因为宇宙本来就是那个样子。然而,这个回答显然并不能令人满意,因为它没有提出充分的理由来说明特定事物的存在。对充分理由的寻求通常会导致我们设定第一动因,即上帝。然而,如果我们试图科学地阐明第一个运动的可能性,我们就陷入了另一个困境。这个困境是以一种很有趣的方式出现的。如果宇宙确实有一个开端,那么我们就不可能在宇宙之外来寻求这个开端的原因,因为既然宇宙已经被定义为一切存在的总体,在宇宙之外也就没有什么东西存在。宇宙创生的可能性意味着,它必定本身就是它自己的原因。如果我们把“没有什么东西在宇宙之外存在”这个事实与“宇宙有其开端”这个假定结合起来,那么我们就可以推出这一可能性:宇宙是从无中生有的。⑦ 宇宙的膨胀理论详细论述了这个可能性,在这里,我仅仅满足于勾画一些相关的要点。

    首先,大爆炸的宇宙理论的主要魅力在于它把化学元素的起源与宇宙的创生联系了起来。不过,这个理论也不言而喻地包含了一个很重要但也很难理解的假定,即:大爆炸不仅标志着物质和能量的起源,而且也标志着时间和空间的起源。按照这幅图景,空间和时间不只是宇宙的生成变化这部伟大戏剧上演的场所,而且实际上是其中的角色。即便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已经为理解为什么空间和时间不可能与物质和能量分离开来提供了一个基础,但我们仍然很难理解究竟是什么东西(如果有这样的东西的话)引起了大爆炸——如果大爆炸本身已经被看作是时间本身的起源。既然在大爆炸之前是没有任何时间的,时间就不太可能已经有一个先前的物理原因。因为如果时间本身在大爆炸之前并不存在,那么我们也就无法谈论在大爆炸之前的事件。于是我们就只有两个抉择:要么我们不得不寻求在物理世界之外的某种东西——某种形而上的东西,比如说上帝;要么既然没有什么东西在宇宙之外存在,我们就必须严肃地看待“一个没有原因的事件”这一可能性。为了理解这个可能性,我们必须假设自然中有一个充满了不确定性和自发性的要索。量子力学确实表明这样一个要素是可能的,例如,粒子辐射就是这样一个事件。然而,就宇宙起源的问题而论,这个可能性变得难以设想,因为表明这个可能性也就等于表明:时空作为物理系统,也应该受制于不确定性与自发性原则。

    不过,量子场论已经向我们表明,膨胀宇宙在其早期阶段必然包含所谓的“奇点”(singularities),即这样的地方,在那些地方,许多物理量例如物质密度和时空弯曲变得无限大或者变得完全不确定。在存在着奇点的地方,我们就无法确定事件之间的因果关系。换句话说,宇宙在其早期阶段的奇点就是它的因果链的起点,即整个宇宙的开始。整个宇宙的进化取决于它在开始时的动力学状态。因此,了解宇宙起源的关键就是要知道什么东西确定了它的初始条件。在对这个问题的答案的寻求中,斯蒂芬·霍金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霍金的理论实际上依赖于一个非常直观的想法,即:宇宙之外无物存在。因此,按照他的观点,宇宙的初始条件就是由宇宙本身决定的——宇宙是自我包容的,因为“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产生宇宙的开端”这个事实意味着宇宙是从无中生有而开始的。按照这个假设,霍金确立了一个“非时间的”理论,该理论所立足的那个新的时空实际上是一种其中并不包含时间坐标的欧几里得空间。因此,这个理论不包含过去、现在和未来这样的时间性概念。霍金的本质思想是:当把这个理论的结果扩展到日常的时空时,那些结果就可以被用来描述物体在时空中的运动。这种扩展于是就意味着时间在非时空状态中的起源。进一步,霍金需要表明这个欧几里得空间是在什么程度上被创造出来的。为了计算量子膨胀的程度,我们就需要知道这个系统所经历的背景和历史,即需要确定它的初始条件和边界条件。就这个欧几里得空间而论,关于初始条件的问题并没出现,因为它没有包含时间。就边界条件而论,从“宇宙之外没有什么东西”这个假定中,我们可以推出“宇宙的边界条件应该就是它没有边界”这一结论。这个结论具有这一含义:空间的生成就是把宇宙空间作为它的背景。从这个条件中我们就可以推断出宇宙被创造出来的程度。在这里,我们应该注意的是,即使霍金的理论是立足于一个比较简单的模型,但它却具有一个很重要的含义,即:宇宙的创生完全是由动力学规律来决定的,而不需要任何未知的初始条件或者边界条件。⑧

    按照大爆炸理论,宇宙的创生完全是由物理规律加上“宇宙之外没有什么东西”这个假定决定的。这意味着,一旦物理规律已被给出,宇宙就能够自身开始存在,而不需要任何特殊的创造活动,也就是说,存在着一种宇宙的自发性。宇宙从无中生有的概念并不违反作为一个量子过程的结果而出现的物理规律。这看起来似乎否认了上帝的存在。然而,在现代宇宙学和莱布尼茨的形而上学之间存在着另一个亲和力。回想一下,莱布尼茨强调自然规律有一个形而上学的起源——它们是按照上帝的智慧来制定的。另一方面,按照我们目前的论述,宇宙能够自发地产生出来的可能性乃是立足于物理规律的预先存在。给出这些规律,看来宇宙就能够自己“照顾”自己。倘若这些物理规律尚未存在,那么把宇宙的起源描述为一个受那些规律制约的过程就没有可理解的意义了。这当然不是说物理规律在时间上是先于宇宙而存在的,因为大爆炸就是时间的起源。我们所要说的是,物理规律逻辑上先于宇宙——它们既是宇宙创生的逻辑前提也是我们理解宇宙创生的逻辑前提。这些物理规律似乎确实具有无时间的、超验的柏拉图式的实体的地位。因此把自然规律看作是上帝的本质体现并非全然不可理解,即使这种做法现在只是在一个隐喻的意义上才是合理的。我们对宇宙中的神性的感觉可以通过追问一个有趣的问题而得到进一步的支持,即:为什么正是这些特定的物理规律适用于我们的宇宙?既然正是这些规律适用于这个宇宙,那么这件事本身有什么含义吗?这些问题根本上关系到我们对宇宙的理解。

    为了回答这些问题,我们首先必须注意。受这些物理规律制约的宇宙是从简单向复杂进化的宇宙,这个宇宙的历史典型地就是把多样性和复杂性展现出来的历史。这个宇宙的进化严格地遵循着莱布尼茨按照完善原则来描述的那种方式。这些物理规律本身就能允许时空开始存在,而不需要借助于任何额外的干预,它们也进一步通过膨胀机制导致了物质的出现,进而产生了有组织的物质和生命,最终产生了意识。看来在某种意义上确实存在着一个宇宙蓝图,在那个蓝图中,这些物理规律就按照某种优化原则把一种自我组织的能力赋予物质和能量。我们的物理规律具有这样一个特征:它们从一个毫无特点的起源中促进了某些有组织的结构的产生。

    一旦我们已经努力工作,试图把宇宙的秘密揭示出来,那么自然的理性秩序并非对我们藏而不露。实际上,有可能存在着不同类型的宇宙,具有不同的物理参量和初始条件。然而,只有在某个其物理参量采取了某些特定的数量值的宇宙中,人类才能通过进化突现出来。例如,如果在宇宙创生的时刻,中子和质子之间的质量差别与它实际上的样子有了细微的不同,那么这种不同就会导致成千上万个核元素的不稳定性,而这接着就会影响化学进化和生物进化的基础。因此,人类的突现似乎密切相关于物理常量的奇妙合作。换句话说,我们宇宙中的物理规律是以一种最有利于人类突现的方式被选择出来的。人类作为一个物种已经被“写入”自然规律中。结果,似乎只有人类才能认识到这个特殊的宇宙——人性与神性在其中相互关联的那个宇宙。⑨

    注释】

    对这个论题的详细讨论,参见D.Garber(1995).Leibniz:Physics and Philosophy,in N.Jolley(ed.),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Leibniz(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pp.270352
    正如C.Mercer已经观察到的,在这里存在着一些复杂性。对于这些机械论者的见解究竟是什么,莱布尼茨实际上并不是很清楚。理由在于,尽管他们认为一切物质性质都可以按照基本性质来说明,但他们并不相信基本性质本身完全可以引自于物体自身的本质。Mercer特别提到,既然笛卡尔和伽桑狄事实上都否认运动来自于物体本身的本质,因此他们就需要用上帝来说明运动。参见C.Mercer,Leibniz's Metaphysic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1),Chapter 3.此外,D.Garber也反对如下观点:笛卡尔可以被明确地看作是一位偶因论者。参见D.Garber(1993),Descartes and Occasionalism,in S.Nadler(ed.),Causation in Early Modern Philosophy:Cartesianism,Occasionalism and Preestablished Harmony(The 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pp.926.但是,这些复杂性不会重要地影响本文的讨论及其结论,因为正如我将表明的,莱布尼茨对自然规律的本质的理解完全不同于笛卡尔的理解。
    对笛卡尔的机械哲学的详细分析,参见D.Garber,Descartes's Metaphysical Physics(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4)
    进一步的细节,参见Leibniz,Principles of Nature and Grace,in Leibniz:Philosophical Essays,pp.206213
    我们必须注意,对斯宾诺莎来说,这个宇宙就是唯一的宇宙,因为他并不认为存在着其他可能的宇宙。
    对斯宾诺莎和莱布尼茨的一个比较分析,参见A.O.Lovejoy,Plenitude and Sufficient Reason in Leibniz and Spinoza,in Lovejoy(1936),The Great Chain of Being,pp.144182。但我无法完全接受他对莱布尼茨的解释。
    现代宇宙学大概能够对“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个说法提供一个可理解的说明。我提到这一点,因为莱布尼茨认为中国人的自然神论本质上符合他的形而上学。例如,按照道家的宇宙学说,“道”充当了一个绝对的和至高无上的范畴,其中包括了力量、统一和秩序的范畴;“道”也影响宇宙中的所有力量的相互作用,但其本身并不是一种力量或者甚至不是一种实体;“道”并不创造,而是制约着万事万物之间的一切行动。关于莱布尼茨论中国的自然神论的观点,参见Leibniz:Writings on China(translated by D.J.Cook and H.Rosemont.Jr,Chicago:Open Court,1994).
    对这个论题的一些详细讨论,参见Fang Li Chi and Li Shu Xiang,Creation of the Universe(Singapore:World Scientific,1989)
    在思考本文中所讨论的一些问题时,我已经受益于Margret Wilson的分析,尽管我的目的和强调与她的很不相同。尤其参见Margret Wilson(1976),Leibniz's Dynamics and Contingency in Nature,reprinted in R.S.Woolhouse(ed.),Leibniz:Metaphysics and Philosophy of Science(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1),PP.119138.本文是1998年春季学期在Christia Mercer的“17世纪的形而上学与方法论”研究生讨论班上的课程论文之一。
  
【参考文献】
    [1] L.E.Loemker(ed.).Leibniz:Philosophical Papers and Letters,Vol.1.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56.
    [2] The Philosophical Works of Descartes,Vol.1.translated by E.S.Haldane and G.R.T.Ross.New York,1955.
    [3] R.Ariew,D.Garber(eds.).Leibniz:Philosophical Essays.Indianapolis: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1989.
    [4] A.O.Lovejoy.The Great Chain of Being.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36/1964.
    [5] Leibniz.Tentamen Anagogicum[A].in L.E.Loemker(ed.),G.W.Leibniz:Philosophical Papers and Letters,Vol.2[C].Dordrecht:Reidel,1956.
[6] G.W.Leibniz:Philosophical Papers and Letters,Vol.2[C].

(原载《云南大学学报》20073期。录入编辑:乾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