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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伟民】利科尔哲学与海德格尔哲学的主要差异

如同尼采、胡塞尔一样, 海德格尔也是以其思想的深刻性和独创性对战后法国哲学产生了重大影响。利科尔以其扎实的哲学史功底和深邃的哲学思考能力, 与许多德国哲学家进行了思想对话、甚至论辩交锋。利科尔的哲学兴趣早在1935年就转向了德国哲学, 并在战俘营里开始翻译胡塞尔的《关于纯粹现象学和现象学哲学的观念I, 他的这个译本深得梅洛- 庞蒂的欣赏。利科尔与杜夫海纳(MikelDufrenne)合著的第一部著作是《亚斯贝斯与生存哲学》。在研究德国哲学的过程中, 利科尔难以回避亚斯贝斯与海德格尔之间因学术和政治分歧而产生的不快。按照利科尔的说法, 阿伦特(Hannah Arendt) 在这两位恩师之间的调解也因海德格尔的顽强抵抗而徒劳无益。利科尔后来坦言, 亚斯贝斯的哲学虽稳重但有点夸张、重复和繁冗而致人厌倦, 而海德格尔的哲学则更富天才和吸引力。利科尔的这一表白招致了亚斯贝斯的忠实女弟子海尔施( Jeanne Hersch ) 指责利科尔背叛了亚斯贝斯而投靠了海德格尔, 指责利科尔像其他法国人那样抵挡不住海德格尔有害的魅力。对于这样的指责, 利科尔则认为, “这一半是对的, 但一半也是错的”。[ 1 ] (P39) 利科尔谁都不投靠, 他无非是要表明, 虽然海德格尔要比亚斯贝斯更能吸引自己, 但他自己并非海德格尔主义者, 自己在许多主要方面是不满于海德格尔哲学的。就像利科尔在介入伽达默尔与前期哈贝马斯的争论时那样, 利科尔的立场处于他们两人中间, 并尤为拒斥真理与方法之间的对立。这个“居中”并非“中立”, 而是纽带和桥梁。因为利科尔要以独创和忠实的方式把自己对马塞尔、胡塞尔、纳贝尔( Jean Nabert) 、弗洛伊德以及结构主义者们的“多重拥戴衔接起来”, [ 1 ] (P49)而不陷于折衷主义。这些被利科尔拥戴的对象对利科尔思想产生了最为重大的影响。当然, 利科尔的哲学思想正是在阐发、评论甚至批评马塞尔、胡塞尔、纳贝尔、弗洛伊德、海德格尔、伽达默尔、列维- 斯特劳斯等哲学思想的基础上得以发展和深化的。
鉴于海德格尔不满于胡塞尔的主要作为认识论的现象学而阐发了一种基本存在论, 萨特则展开了一种现象学存在论, 福柯则倡导一种历史存在论, 而莱维纳斯则主张一种既非胡塞尔认识论又非海德格尔存在论的第一哲学———伦理学。在利科尔看来, 海德格尔哲学是一种无伦理学的存在论, 而莱维纳斯哲学则是一种无存在论的伦理学。那么, 利科尔本人又构建了哪种哲学呢? 利科尔如何在哲学史上定位海德格尔哲学, 他与海德格尔的主要差异集中体现在何处呢? 利科尔的批判本身又在多大程度上是可以免于批判的呢? 20世纪的法国哲学家们是否真的屈服于海德格尔有害的魅力了呢?
利科尔与海德格尔的差异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海德格尔的理解的存在论是短程的
利科尔解释学的创新之举就是通过人们所说的把解释学问题嫁接到现象学方法上去, 使得解释学经由语义学和反思哲学的长长迂回, 抵达相互冲突的解释学理论的共同的生存论根基。把解释学嫁接到现象学上去, 也就是要超越作为认识论的狄尔泰解释学, 而走向作为存在论的海德格尔解释学。在如何进行嫁接这个问题上,利科尔与海德格尔产生了分歧, 这种分歧集中体现了利科尔所阐发的批判解释学或反思解释学的实质性内容。
有长程与短程两种途径可以把解释学奠基在现象学之中。海德格尔的理解的存在论( ontologie de la comp réhension) 走的是短程途径, 短程途径与任何方法争论相决裂, 一开始就处于对此在的一种直接描述和分析之中; 而利科尔本人则选择了长程途径, 通过方法论的漫长的和艰难的迂回, 来一点点地接近存在论。
利科尔之所以把海德格尔的理解的存在论称作“短程”的, 是“因为它通过与关于方法的所有讨论相决裂, 一上来就处于一种有限存在的存在论层面上, 以期在这个层面上把理解恢复为一种存在模式,而非一种认识模式。我们不是逐渐地进入这个理解的存在论中去的; 我们不是通过深入研究有关注解学、历史或心理分析的方法论需求而渐渐接近这个存在论的: 我们是通过提问法的一种突然逆转而想象自己置身于这个存在论之中的”。[ 2 ] (P10)提问法经历了一种什么样的突然逆转呢? 狄尔泰的问题是“认识主体在什么条件下才能理解文本或历史?”而海德格尔则会问“一个其存在在于理解的存在者是什么样的存在者?”于是, 在海德格尔那里, 解释学问题成了对这个存在者和对通过理解而生存的此在(Dasein) 进行分析(Analytique) 的一部分。对存在进行询问, 就是要避免以任何认识论( erkenntnistheoretisch) 的方式提出问题, 就是不能把解释学看作是一种能与自然科学方法一决高低的方法。但是,为了要询问一般的存在, 首先我们需要询问这个以理解存在为模式而生存的存在者,即此在。在认识论的主体之前, 存在着运转着的生命, 存在着活生生的存在者。利科尔承认一种理解的存在论所导引的革命就是: 理解成了此在之“投射”和“向存在敞开”的一个方面。“对一个其生存就在于对存在作理解的存在者来说, 真理的问题不再是方法的问题, 而是存在的显明问题”。[ 2 ] (P13)
利科尔是说, 由于在询问时, 我在是作为我在而不是作为我思而被涵蕴的, 所以, 海德格尔的存在论摧毁了笛卡儿意义上的作为认识论原则以及作为第一真理的我思所具有的优先性, 并试图用“我在”的解释学来取代“我思”的解释学, 用作为存在论的解释学来取代狄尔泰的作为认识论的解释学。当然, 海德格尔并未取消“我思”的问题。海德格尔通过讨论“在世中的存在”并询问谁是在世中的存在而恢复了我思。只不过这个“我思”已经不是笛卡儿意义上的认识主体了。
利科尔不仅坚定地认为解释学必须嫁接在现象学上, 嫁接在现象学的意义理论( 《逻辑研究》) 和我思理论( 《观念I》、《笛卡儿沉思》) , 而且同样坚定地认为这个嫁接同时也改造了幼树———解释学改造了现象学! 把多义意指引入到语义学领域中去, 就迫使人们放弃由《逻辑研究》所鼓吹的单义性理想。把这些多重意指与自身认识联系起来, 使人们深刻改造了我思问题。反思哲学的这个内部改造开启了生存的一个新维度。意识不是起源, 而是使命( tache)
利科尔在说明他为什么打算走一条更迂回、更艰难并始于语言学和语义学考量的途径之前, 首先对海德格尔的理解的存在论作了正确评价。利科尔的根本立场是:虽然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的理解的存在论所提出的思想革命的意义, 就在于用一种理解的存在论来取代一种解释的认识论, 但海德格尔的理解的存在论与狄尔泰的解释的认识论并非水火不相容。
虽然利科尔与海德格尔一样也渴望把反思提升到一个存在论的层次上, 但他不同于海德格尔的地方是, 利科尔在作这样的提升时是渐进的, 是通过语义学和反思迂回的方式来进行的, 因而走的是长程途径, 而海德格尔则走了一条短程途径, 但并非捷径。利科尔怀疑海德格尔构建一种直接存在论的可能性, 因为这种直接存在论一开始便要摆脱任何方法论的要求, 因而也要摆脱解释的循环, 可这种存在论本身就是关于解释的理论。为此, 利科尔既要避免海德格尔那样的直接存在论, 又不致于陷入诸如维特根斯坦语言哲学或新康德主义反思哲学的窠臼里。鉴于此, 利科尔就设问: “一种源自对于注解学、历史方法、心理分析、宗教现象学等进行反思的关于解释的认识论, 当受到一种关于理解的存在论的接触、推动或者吸取时, 会发生什么呢?[ 2 ] (P11)显然, 利科尔要对作为认识论的解释学与作为存在论的解释学进行权衡。
无论海德格尔这个基本存在论的非凡魅力有多大, 利科尔还是想另辟蹊径, 以不同于海德格尔的方式把解释学问题与现象学关联起来。这是因为: 首先, 海德格尔不仅没有, 也不准备解决重要的基础问题(如何为注解学, 即文本的理解提供一种工具? 如何创立与自然科学相抗衡的历史科学? 如何为相互竞争的解释之间的冲突进行仲裁?) , 而且还取消了这些问题,甚至也从未想要考虑任何有关这个或那个存在者之理解的特殊问题。其次, 海德格尔想让历史认识从属于存在论的理解, 却并未提供任何方法去表明本义的历史理解在什么意义下会衍生自这种源初的理解。利科尔直言, 从作为认识模式的理解过渡到作为存在模式的理解, 其困难就在于:作为此在分析之结果的理解, 正是该存在者通过它并在它之中把自己理解为存在者的理解。
为了克服海德格尔所面临的这个困难,利科尔就要用始于语言分析的长程途径来替代始于此在分析的短程途径; 就要经常诉诸于那些设法以方法的手段来实施解释的学科, 并拒绝把理解所特有的真理与由注解学所操作的方法隔离开来。要做到这一点, 就必须对所有解释学科所共有的解释概念进行语义学澄清, 并经由语义学迂回来靠近存在问题。这种语义学是一种既藏又显、多义表达的语言分析工作。通过多义语义学的探讨, 利科尔不仅能把解释学与实际方法论联系在一起, 从而避免了把真理概念与方法概念隔离开来的危险,而且还能保证解释学移植在现象学的多义意指理论的层面上, 还能与当代语言分析哲学进行对话。
一种有关多重意义表达的语义学, 还不足以把解释学称为哲学的解释学。但如何把语义学整合进存在论之中, 而又不陷于海德格尔那样的困境呢? 利科尔诉诸于反思来实施这种整合工作。“我们从生存的方向所得到的中介步骤, 便是反思( réflexion) , 即对符号的理解与对自身的理解之间的纽带。正是在自身中, 我们才有机会去发现和认识一个现存在。”[ 2 ] (P20)解释学最深层的愿望, 就是要把象征语言与对自身的理解联系起来。任何解释学, 都是经由理解他者的迂回而对自身进行理解的。利科尔的反思解释学在使笛卡儿的我思发生爆裂的时, 又诉诸于解释学, 丰富和深化了反思解释学的我思。
纳贝尔(Jean Nabert) 的反思哲学是利科尔的反思解释学的真正思想来源。在利科尔看来, 纳贝尔严密地表达了存在的欲望与欲望据以在其中体现、投射和说明的符号之间的关系。“与纳贝尔一样, 我也坚定地认为理解与自身理解不可分离, 并且象征世界是自动说明的氛围; 这意味着,一方面, 一个人正是靠着中介去设定、投射和理解他自己的; 如果符号不是工具、媒介、氛围, 那就不再会有意义的问题了;另一方面, 在相反的意义上: 并不存在一个人自身对自身的直接理解, 对我的生存欲望进行内在的统觉、占有, 这不能通过意识的捷径而获得, 而只有通过符号解释的漫长道路才能达到。”[ 2 ] (P169)可见, 利科尔的哲学假说并不是笛卡儿、康德和胡塞尔意义上的抽象反思, 而是一种具体反思,即强调大写的我思要以整个符号世界为中介。当利科尔说哲学是反思时, 指的是对人自身( soi2même) 的反思。而利科尔的具体反思却并非直观, 而是“努力要在自我之对象、作品以及最终在其行动的反映中重新把握我思自我的自我”。[ 2 ] (P322)
一种哲学解释学应该走过这样一条迂回之路: 从在世中的存在出发, 穿越理解的迷宫, 经受解释的历险, 通达言说之境。当世界之被言说的存在(êtredit du monde) 和人类之说话的存在( être2parlant de lhomme)同时诞生时, 相互冲突的解释就在存在论中得到了统一, 新的主体哲学也就应运而生, 一种“我在”的解释学也就呼之欲出。一种坚定的“我在”的解释学崛起之时,也就是观念论的、主体主义的、唯我论的我思的幻想和企图被战胜之时。[ 2 ] (P262) 求存在的欲望和为生存的努力, 成了我们的一切。具体的反思哲学所经历的就是这条能彰显我们求存在的欲望和为生存的努力的迂回之路。利科尔所倡导的是新式存在论,而非海德格尔意义上的存在论。
二、海德格尔的解释学是反逻辑的
在利科尔看来, 海德格尔理解的存在论不仅缺乏必要的语义学迂回和反思哲学的中介, 一开始就处于存在论层面上, 而且海德格尔的解释学又是反逻辑的, 人为地把真理与方法对立了起来。
在有关真理与方法关系问题的争论中,利科尔的立场也是介于伽达默尔与哈贝马斯之间、伽达默尔与海德格尔之间的。利科尔比较关注把人文科学的批判契机, 即方法, 整合进解释之中。伽达默尔在其自传中颇为敌视海德格尔把柏拉图的理念论解释成理智与感觉相对立的独断论, 而海德格尔认为伽达默尔不仅背叛了他自己,而且也背叛了胡塞尔。鉴于伽达默尔解释学本质上在于减轻、缩小甚至取消自己与他人之间的时空间距, 而利科尔则认为一个人必须经由他人的迂回方能认识自身,始终重视批判迂回在解释中的作用。[ 1 ] (P56)利科尔因坚持真理与方法的统一, 以及寻求批判与适用解释学之间的一种居间立场,故而能正确评判伽达默尔向海德格尔表示出的这种敌视。
利科尔同样要在狄尔泰与海德格尔之间实施一种辩证工作, 要“在说明与解释之间寻求一种紧密的互补性和交互关系”。[ 2 ] (P159)狄尔泰对理解与说明之间的关系采取非此即彼的看法, 认为理解与说明是相互排斥的: 要么像自然科学家那样“说明”, 要么像历史学家那样“理解”。而海德格尔的激进解释学似乎又远离了那些统治着狄尔泰时期的认识论问题。
狄尔泰把解释学置于认识论讨论的层面上, 是为了进行划界、确立主要方法和最终奠基科学性这三方面的目的: 首先是捍卫精神科学相对于自然科学所具有的自主性; 其次是确立起精神科学的理解与自然科学的说明这两者之间的差异; 最后就是把这种认识论差异奠基于精神生命的根本特征, 即主体有能力置身于陌生心理生活之中。而确立起解释学的科学性, 又是这三个目的中的重中之重。因此, 狄尔泰的解释学标志着认识论过渡到一种康德式的先验询问, 要使方法论探究服从于可能性条件的研究。
海德格尔解释学哲学恰恰与狄尔泰的询问方式相决裂, 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层面上。首先, 海德格尔用存在论询问取代了狄尔泰的认识论询问。我们是哪种存在?向我们自身提出存在问题的我们是哪种存在? 海德格尔这样的询问具有激进的非认识论特征。其次, 存在的意义问题所蕴含的理解问题本身并非是一个认识论问题,因为理解是我们所是的此在的一个明确特征, 是作为在世中的存在之此在的一个特性。就理解作为某物的某物早已是解释而言, 解释只是理解的展开。最后, 存在论结构先于主客体认识模式。康德诉诸于一个拥有能支配对象之对象性的范畴的认识论主体来询问认识的可能性条件, 而海德格尔对此在的分析所揭示出的, 并非一个认识主体, 而是一个既被抛又进行筹划的存在。“在主客体间的认识关系之前, 理解就已包含在有关被抛的和进行筹划的存在的存在论结构中了”[ 4 ] (P181) 。海德格尔并不把这种存在模式看作认识, 而是看作焦虑。存在问题以存在论的前理解的名义而包含在焦虑之中。利科尔认为, 《存在与时间》的激进解释学所具有的反认识论和反逻辑的动机, 就是为了用一种有关此在的历史性询问来取代历史科学的方法论, 让理解的认识论从属于理解的存在论。
然而, 根据利科尔的看法, 海德格尔的解释学哲学在以下三个方面都离不开认识论询问和认识论问题。首先, 在利科尔所感兴趣的后海德格尔阶段, 这种激进解释学不能不进行认识论询问, 因为我们能够并且应该询问解释学话语所特有的可能性条件, 并把解释学话语与具有逻辑和认识论意图的哲学, 尤其是当代语言分析哲学关联起来。海德格尔所谈论的解释学真理, 主要指包含在理解与境遇之关系中的去蔽能力, 虽然不再具有命题必然性的特征, 但又要与命题必然性类型的真理一争高低。其次, 解释学哲学必须依据认识论模式来询问自身。一方面, 解释学哲学是一种分析, 因为它是通过区分、规定和关系来进行的。另一方面, 这种分析是一种生存论分析, <,/SPAN>因为它把在世中的存在、境遇和理解等这些准范畴连接了起来, 这些准范畴与此在的关系就好比范畴与事物的关系。生存者与范畴之间的这种区分又依赖于此在与那些使用上手和现成在手的事物之间的存在论区分。但利科尔认为这个存在论区分恰恰是作为范畴差异而通达语言和话语的。以此方式, 解释学就不能逃避有关它自己的话语的可能性条件这样的康德式问题。[ 4 ] (P182) 最后, 解释学哲学涉及认识论问题。解释学诞生于精神科学的提问方法。海德格尔想要奠基解释学科学这样的意图也依然是它自己的话语的不可置疑的认识论组成部分。《存在与时间》的大量分析表明, 解释学从有关历史性的存在论出发而诞生于历史科学的提问方法, 诞生于历史认识的最遥远的条件。海德格尔不仅看不到人文科学的认识论维度, 而且也无法让我们明白在何种程度上存在论询问的可能性条件也是客观历史认识的可能性条件。利科尔的态度非常明确: 我们既要回到基础, 又要走向人文科学的认识论。
人文科学具有历史特征, 人文科学具有文本地位, 都要求我们走向人文科学的认识论。对解释者的意义所进行的预测,就是需要加以解释的意义的组成部分; 这个著名的解释学循环表明, 前理解是不能被消除的, 否则就会切断解释者与被解释者之间的协约(pacte) , 依据这个协约, 解释者进入文本意义的意图之中。[ 4 ] (P183184) 与科学理性所要求的客观性相比, 解释者被包含在被解释的事物中去就成了认识论的弱点。海德格尔通过表明解释学循环明显的认识论弱点派生于其真实的存在论力量,从而证明了解释学循环的合理性; 实际上,最原初的循环是每次都存在于前理解与要加以解释的世界之内的境遇之间的循环。这一循环并不是恶性循环, 而是构成了最原初的认识的实证条件。《存在与时间》要把对方法问题的思考集中于这些问题的存在论根基上去。但利科尔看不到我们是如何能从这个基础回到隶属于文本解释的认识论难点上来的。尤其是, 利科尔批评海德格尔笼统地使认识论循环从属于存在论循环, 这种做法并不能在各种解释文本的方式之间进行仲裁, 海德格尔把解释学问题存在论化, 并不能完全消除解释学问题在狄尔泰那里的心理学化。“尤其是, 难道必须抛弃要依据作者的意图来衡量文本的意义的打算吗? 难道不再能比作者理解他自身那样更好地理解作者吗? 难道必须放弃要与文本意义的意图相媲美、与文本和作者意义同时代这样的想法吗? 难道不再能通过与不解(mécomp réhension ) 作斗争、通过与时空距离作斗争, 来限定解释学吗?[ 4 ] (P184)利科尔指责海德格尔之回到基础是如此地激进, 以至于取消了派生的问题, 似乎这些派生的问题与回到基础相比都无关紧要, 都毫不相干。实际上, 圣经注解学、古典语文学、法理学、文学解释学提出的这些派生问题不仅并不取决于哲学解释学, 而且解释学想成为一门根本学科这样的意图却是依据其回到这些派生问题的能力来衡量的。
针对海德格尔的“科学并不思考”这一著名观点, 利科尔强调要区分作为理论实践的科学与作为理智运算的科学。在利科尔看来, 作为理论实践的科学, 是一种行动实践, 它在探寻可理解性时理解自身。而作为理智运算的科学则谈不上思考, 从未能以行动的方式来思考其对象。作为理论实践的科学, 不仅求“真”, 还求“美”,求“正” (公正) 。而“美”和“正是与“思”密切相联的。“思”是人这个在世中的存在在进行自身理解时把握自身的一种能力。于是, 作为理论实践的科学, 就能以人类关切的方式进行思考[ 1 ] (P115117)
利科尔并不认为在解释学与认识论之间存在着两种方法论和两个可理解性设想的差异, 而强调这两个视角是不停地相互交织和不断地相互干涉的。这首先是因为“解释学”这个术语至少包含三件事: 那些包含严格规则的确切方法; 一种对理解的本性、条件和运作进行的思考; 一种呈现为另一条可理解性道路并宣称对科学方法的理解远胜于科学方法对自身所能进行的理解的“哲学”。“即使第一种意义上的解释学, 注解学的解释学, 在我看来也构成了一个认识论, 在这个认识论中, ‘意义’观念渗透了可理解性。”[ 1 ] (P113114)于是, 利科尔既反对狄尔泰和李凯尔特等人把“说明”与“理解”对立起来, 又不赞成海德格尔消除人文科学的认识论维度。自然与人文并不构成为分属于两个不同学科的彼此分隔的领域, 说明与理解也可以为同一个学科(如语言学、政治经济学等) 所交织使用。
三、海德格尔的存在论缺乏伦理学维度
利科尔针对海德格尔哲学思想中存在的道德、伦理真空及其所造成的严重的政治实践后果而提出的批评近乎严厉。一方面, 利科尔认为海德格尔哲学侧重于存在、存在论问题, 而完全没有道德和政治的选择标准, 没有内部防线。这是一种不能产生伦理学的本体论。另一方面, 利科尔指责海德格尔在战后抱着一种躲躲闪闪的和傲慢的态度, 而无忏悔之意。海德格尔晚期关于技术本质的看法, 在利科尔看来是荒诞的, 因为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把纳粹灭绝犹太人的行为看作是现代技术统治中的一个细节, 尽管海德格尔也批判这种技术的本质———“座架”。也就是说, 不仅海德格尔的存在论无视道德准则的约束, 而且海德格尔的技术观也会为明显反人类的不道德的甚至犯罪的行为开脱罪责。
海德格尔坚持认为, “此在生存, 是为了他自身的一种能存在”。于是, 对此在的分析并不是为了致力于最大可能地真实描述人类生存, 而是一种其本己性必须得到严格理解的分析, 显然, 对自身的烦( Sorge, 关切) 根本上就是一种对自我(Moi) 的烦(关切) 。存在论的自我之我性完全排除了作为其搭档而不可取代的他者性。因此, 伦理学在海德格尔那自我中心( égocentricité) 达到顶峰的存在论思想中不占根本地位, 海德格尔的思想甚至是反伦理学的。[ 5 ] (P252)
鉴于海德格尔的存在论缺乏伦理学内涵, 莱维纳斯的伦理学又不具存在论根基,利科尔在《作为他者的自身》中提出了一种“小伦理学”, 以区别于亚里士多德的“大伦理学”。利科尔的这种“小伦理学”其实并不“小”, 它旨在对亚里士多德的善的“目的论”和康德的规则的“义务论”实施一种辩证的综合。作为行为的伦理和道德规定性, “善”和“义务”与行为主体的关系是返回自身之路上的新中介。根据约定俗成的区分, 利科尔把伦理看作美好生活的目标, 把道德看作这个目标在普遍而约束性的规范中的表述。亚里士多德从目的论视角来刻画伦理学, 而康德则从义务论视角把道德看作规范义务。利科尔认为亚里士多德与康德的对立只是表面上的,并有意向把两人的观点结合起来。
利科尔的观点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第一, 伦理对道德具有优先性, 目标对规范具有优先性, 道德规范并不起最终的决定作用。利科尔把“伦理目标”定义为在公正制度中与他人并且为他人而旨在过“美好生活”。[ 6 ] (P202) 第二, 伦理目标必须经由规范的仔细检查, 伦理经由规范而得以丰富并包含在境遇中的道德判断之中。“美好生活”的目标将受到规范的检验, 而不必考虑规范本身的对话结构。第三, 当规范导向实践的死胡同时, 规范要诉诸于目标的合法性。利科尔要解决影响所有道德领域的冲突: 普遍主义与语境主义之间的冲突。
道德只构成伦理目标之虽合法和必需却有限的实现, 在此意义上, 伦理包含了道德。利科尔不相信康德遗产会取代亚里士多德遗产。利科尔想要在这两笔遗产之间确立起一种既是从属又是补充的关系, 而道德之最终诉诸于伦理会最终强化这种关系。利科尔要表明伦理与道德之间的区分并不像休谟在规定与描述、实然与应然之间的逻辑分割那么明显。利科尔要通过表明义务论观点从属于目的论视角, 来跨越应然与实然、描述与规定、价值判断与事实判断之间存在的鸿沟。利科尔所探寻的实践智慧旨在通过康德的道德(Moralitt ) 而在亚里士多德的实践智慧(phronèsis) 与黑格尔的伦理( Sittlichkeit)之间进行协调。
如果说笛卡儿哲学和胡塞尔哲学重在“我思” ( je pense) , 海德格尔哲学重在“我在” ( je suis) , 那么, 利科尔哲学则重在“我能” ( je peux) 。《作为他者的自身》高度重视“我能”的问题和“能人” ( lhomme capable) 这个论题。“能人”的问题, 依次就是决定谁能讲话, 谁能行动,谁能叙述, 谁能把行动归于自身的问题。利科尔在该书中依次考察了一个自身有说话能力、做事能力、叙事能力和负担伦理责任能力的人, 探讨了说话的人、行动的人、叙事的人和伦理的人。叙事问题就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讲话主体和行动主体的时间性就被叙事所论题化了。利科尔在此全面引入了“叙事身份”[ 1 ] (P138) ( identiténarrative) 这个观念。他强调把作为同者的身份( lidentitéidem) 与作为自身的身份( lidentitéip se) 区别开来重要性, 并进而认为只有在作为自身身份的意义上, 才能答复“我是谁?”这个问题。利科尔的这样具有多义性存在的人显然不同于笛卡儿所说的一开始就能自身设定自身的我思自我, 也不同于莱维纳斯意义上的屈从于他者的比客体更客体的伦理主体。
胡塞尔是从自我中派生出另一个自我,是在自我之中( in) 和始于( aus) 自我来构建他者的, 而莱维纳斯则为他者保留了独占的主动性, 却为一个人自身指派好了不堪重负的责任。胡塞尔探讨的是从自我到他者的运动, 而莱维纳斯则考察从他者朝向自我的运动。胡塞尔现象学的自我在表象他人时吞没了他人, 而莱维纳斯则强调他者对我所具有的优先性、我对他者所负有的责任的绝对性以及我与他者在伦理责任上的非对称性。但是, 无论是胡塞尔的观点, 还是莱维纳斯的观点, 都不能令利科尔满意。胡塞尔把自我与他人的关系看作是认识论关系, 而莱维纳斯则并未把作为一个话语、行为、叙事和伦理介入的主体之自身与自我区别开来。为了协调胡塞尔与莱维纳斯之间的冲突, 把他们各自的观点看作是相互交织、相辅相成的关系,利科尔坚持一个人自身与他者在伦理维度中的平等性和对称性。因为利科尔引入的一个概念, 即作为自身性结构之被命令的存在( être2enjoint en tant que structure de lip séité) , 强调了来自他者的命令就是对自身能力的见证( attestation) , 对自身能力的见证与来自他人的命令具有深刻的统一性。
就海德格尔在哲学史上的地位而言,利科尔给予了高度的重视和肯定。在“海德格尔与主体问题”一文中, 利科尔认为,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所探讨的存在问题与询问者此在涌现问题之间的原初关联,既摧毁了作为第一真理的“我思”, 同时又在“我在”的存在论层面上恢复了“我思”。《林中路》以及《世界图景的时代》与其说是对“我思”本身的批判, 还不如说是对支撑“我思”的形而上学进行批判。利科尔相信海德格尔的“我在”的实证解释学全面取代了笛卡儿、康德甚至胡塞尔那里的“我思”的意识哲学。在《时间与叙事》中, 利科尔探讨了时间最终以何种方式逃避叙事这样的问题, 因为虽然利科尔并不赞同结构主义者们取消主体, 但也反对把主体看作意义的主人, 否认主体把时间所能获取的所有意义全都掌控在叙事之中。遵循海德格尔的看法, 利科尔认为世界时间、宇宙时间是依据世界的生产,而不是依据叙事的生产被构建起来的。利科尔坦陈, “承认这一点, 也许是对海德格尔表示的最后敬意”。[ 1 ] (P135136) 在时间问题上, 利科尔也较为认同巴歇拉尔的瞬间观,而远离柏格森的绵延观。利科尔的时间是被构造的, 有开端、断裂和完结。
应该说, 利科尔恰当地指出了海德格尔哲学因缺乏伦理维度而具有的内部缺陷,并公正地评估了这种理论缺陷所造成的严重政治后果。但是, 利科尔本人设法对亚里士多德的目的论和康德的义务论、胡塞尔的认识论和莱维纳斯的伦理学实施辩证综合这样的伦理学设想, 却并未有效地消除人们对他的这种设想所可能抱有的折衷主义的怀疑甚至指责, 尽管利科尔始终敏锐地认识到他在哲学阵营内部所做的一切是否不是折衷主义, 是否他真正地以独创的和忠实的方式把他多元的忠诚连接起来了。这是一个值得我们继续思考和研究的问题。
自从笛卡儿开创西方近代哲学以来,德法哲学一直处于对话、沟通甚至论战之中。德法哲学及其互动关系构成了西方哲学极富生命力的重要组成部分。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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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云南大学学报》2008年第5期。录入编辑:中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