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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江松】自然唯物主义在历史哲学中的命运——兼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本问题

一、把自然唯物主义直接输入历史

哲学的种种尝试及其失败所谓“自然唯物主义”,就是指自然观上的唯物主义学说。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产生以前和产生以后,都有人试图把自然唯物主义推广运用于历史领域,用物质与精神的本体论关系解释历史。我们把那种直接用自然界和物质说明历史的理论叫做自然主义,把那种将自然唯物主义当作方法论来研究历史的观点叫做客观主义。

1自然主义历史观大都把社会和人归结为自然存在,把自然界看成是历史发展的决定力量,用自然规律代替社会规律。这种观点比较突出的例子是地理环境决定论、人口决定论和费尔巴哈的自然主义人本主义。

毫无疑问,地理环境对历史发展有巨大影响,但是只有把它放在劳动之中,把它当作劳动的对象和劳动的条件,才能科学认识它的作用和意义。可是有的哲学家却直接用地理环境来证明历史。孟德斯鸠认为,人和动植物的发展一样,都是受地理环境决定的。从人类的体质和心理、人口和种族分布,到经济的发展、文化水平的高低、国家的命运和社会的前途,总之,整个历史的发展完全受地理环境的支配。他说:“气候的权力强于一切权力。”酷热有害于力量和勇气,寒冷赋予人类头脑和身体以某种力量,使人们能够从事持久、艰巨、伟大而勇敢的行动。“热带民族的懦弱往往使他们陷于奴隶地位,而寒带民族的强悍则使他们保持自由地位,所有这些都是自然原因造成的。”英国社会学家巴尔克认为气候、食物、土壤和地形是决定人类生活和命运的四个主要因素。这些地理环境决定论者把地理环境从历史中抽象出来,变成一种凌驾于历史之上并支配历史的东西。历史唯物主义坚决反对这种取消社会的特殊发展规律、取消人的实践和自由的荒谬的自然主义,而认为自然界只有在人类劳动中才有价值和意义,才影响人类生活和历史发展,而且正是人类征服自然界的实践活动才是历史发展的根本动力。地理环境对社会影响的范围大小、程度强弱等等都只能用劳动来证明,而不能反过来用地理环境说明劳动,说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说明历史发展规律。

人口因素对历史发展影响也很大,但同样必须把人口与一定劳动发展阶段,一定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一定社会人的本质和质量等联系起来加以考察。英国牧师马尔萨斯却把人口从社会中抽象出来,生造出一条人口发展的生物学规律:人口按几何几级增长,它永远快于生活资料(按算术级数)的增长。由此造成了人民的失业、贫困和饥饿,导致奴役和战争。马尔萨斯把社会发展的前提条件变成社会的内在的决定性因素,使人口的生物学运动脱离社会运动,用生物学规律代替社会规律,从而完成了为资本主义制度挖空心思的辩护。

地理环境和人的生物学存在都是物。物对人类社会的作用与物对生物界的作用根本不同,它以另一种比重,以另一种方式加入人类社会生活。因此,谁想用自然规律和生物学规律说明社会,就只能证明他对历史的绝对无知,或者另有不可告人的用心。

如果说地理环境决定论和人口决定论是从外部用自然界驱动历史,那么费尔巴哈的自然主义人本主义则直接把人和社会等同于自然,在他那里,人与自然处于直接同一的原始乐园状态之中,他“只能把人的本质理解为一种内在的、无声的、把许多个人纯粹自然地联系起来的共同性”《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5页。。而社会就是这些单个的自然人的堆积,他们之间的联系就只是一种自然的联系,只是“性行为、种族行为、自我与你的同一性”《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367页。。由于“自然界”、“物质”在说明历史时表现出绝对的软弱无力,根本不能证明现实的社会联系和社会运动,费尔巴哈就转而求助于“道德”和“爱”的万能——此外他无所救助。所以恩格斯深刻地指出:“费尔巴哈的全部哲学归结为(1)自然哲学……;(2)人类学a生理学……b心理学……;(3)道德、要求——符合“人”的概念;生效的无力。”《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360页。正是因为费尔巴哈简单地把唯物主义输入历史,所以他的历史哲学只是完全空洞的毫无生气的自然主义说教,完全缺少黑格尔历史哲学的那种辩证内容和历史主义内容。不仅如此,这种自然主义历史观直接导出了唯心主义历史观。费尔巴哈哲学的破产再一次证明自然唯物主义一旦超出自己的有限范围而僭称为历史哲学,就会变成荒诞不经的自然主义神话。

2客观主义历史观并不直接用自然界说明历史,但他们把自然唯物主义作为一种方法论输入历史哲学:正像自然界是人的客体一样,历史也是人的客体;人只是历史的产物而不同时也是历史的创造者;历史运动的原因在人之外,历史的规律如同自然规律完全不以人的意志和人的实践为转移。如果说自然主义历史观直接用自然界来剥夺人的自由,那么客观主义历史观则把历史从人的实践活动中抽象出去,反过来又用它来统治人类。

(1)法国唯物主义简单地把人看做环境的产物,正如精神是自然的产物。法国唯物主义者所理解的“环境”不是孟德思鸠的地理环境,而是社会环境。但是因为他们的哲学基础和认识方法是形而上学唯物主义、直观的唯物主义,所以,第一,他们把“社会环境”仅仅理解为那些直接影响人的社会意识的社会现象,为国家制度、法律、教育等等,而根本不能通过这些现象把“社会环境”主要理解为生产方式(物化劳动)和物质资料生产(活劳动),从而看不到那个既决定教育又决定“意见”的深刻基础。因此,他们不了解人的实践与社会环境的关系,他们不知道人正是通过本身的实践创造社会也创造自己这一深刻的历史真理。由于他们不懂得环境创造人,人也创造环境这一辩证的历史原理,把人只看成是环境的产物,而改变了的人是改变了的环境的产物,因此人不能通过感性的实践改变环境。又因为他们看到人的意识对“社会环境”——立法、教育——的作用,所以只好把环境的改变、历史的发展看做是由意见支配的,于是生产了一个著名的二律背反:环境创造人意见支配世界。在这里,我们又一次看到了自然唯物主义历史观如何转化为历史唯心主义:环境决定人的命题一开始就包含着意见支配世界这一反命题,因为这个环境不是物质生产即经济基础,而是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这就是自然唯物主义方法论在历史哲学中经历的深刻悲剧:由于只把历史理解为客体而不同时理解为自我创造、自我否定和自我发展的主体,从而不得不把历史的发展归结于天才人物的“意见”和立法。

(2)“经济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第一次把历史描述为社会经济形态的有规律的自然历史进程,同时又从有目的有意识的实践活动——生产劳动——中找到了解开社会历史奥秘的钥匙。这就是说,它把历史既看做客体,又看做主体。历史不是别的,就是生产发展史,就是个体发展的历史,就是追求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因此,马克思主义既强调主体的实践和自由,反对旧唯物主义只把人看成被动的存在物,又坚持认为历史是有规律的“感性实践”的发展过程,而不是唯心主义的“自我意识”的随意创造。这是历史观上的双重革命和彻底革命。但是马克思、恩格斯以后的某些思想家,或别有用心地歪曲历史唯物主义,或不自觉地违背马克思主义的实质,把历史唯物主义庸俗化、抽象化和片面化,重新抛弃马克思主义“主体客体”的重要的历史本体论和方法论,只把历史当作客体而不同时把它当作认识着实践着的主体,只把历史当作物,而不当作人,仿佛历史成为一个有独立“人格”的主体,人则成为客体;历史是决定者,人是被决定者;历史是创造主,而人是历史的渣滓、历史的派生物;历史是无人称的理性,而人是有人称的物,历史成为一种根本排斥人的主动创造、人的自由和责任的纯粹“经济”发展过程。俄国经济派鼓吹历史自发论,把历史发展归结为单纯的“经济”现象的变化过程;司徒卢威的“合法马克思主义”否定人的创造作用,把马克思主义归结为庸俗的经济决定论。列宁深刻地批判过这种客观主义,他说:这种“狭隘的客观主义,只证明过程的必然性和必要性,而不尽力揭示这个过程在每个具体阶段上所具有的阶级对抗形式;只是说明一般过程,而不去说明各个对抗阶级,虽然过程就是由这些对抗阶级的斗争形成的”《列宁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474475页。。列宁深刻地指出:“历史必然性的思想也丝毫不损害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因为全部历史正是由那些无疑是活动家的个人的行动构成的。”《列宁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26页。列宁以后的苏联哲学也存在严重的客观主义倾向。现代西方哲学中的“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阿尔都塞)认为历史是一个没有主体的结构演变过程,不懂得社会结构在本质上是实践的,而实践本身也是有结构的。“经济唯物主义”的客观主义历史观用社会对人的奴役代替自然对人的奴役;它把自然人变成社会人,又把社会人变成自然人;它把人从外在的自然界中解放出来,但又把自然界变成人的内在世界;它把人从自然的锁链中解脱出来,又给人套上“社会的锁链”。因此“经济唯物主义”只是藐视客观,实际上只是把自己的意见强加于历史。历史唯物主义之所以是客观真理,正在于它认为在历史中没有脱离实践的客观,历史的客观植根于人类实践之中,因为没有实践就没有客观历史进程。历史就是人和人的实践,所以历史唯物主义比客观主义更客观,因为它反映了真实的、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历史进程。

二、马克思恩格斯对自然主义历史观和客观主义历史观的批判

马克思恩格斯创立和发展唯物史观的过程,不仅是同历史唯心主义,而且也是同历史自然主义和历史客观主义斗争的过程。不同时了解这两条战线的斗争,就不能真正把握历史唯物主义的本质。长期以来我们忽视了后一条战线的斗争,简单地把自然主义历史观和客观主义历史观归结为唯心史观,致使历史唯物主义体系中渗进了一些自然主义和客观主义的东西。这不能不引起我们的严重关注。下面粗略地勾画出这后一战线的斗争过程。

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马克思发现了市民社会决定国家这一原理。虽然他当时不了解“市民社会”本身,但正是对“市民社会”的研究引导他创立完整的唯物史观。就在马克思从此转向唯物史观的时候,马克思就对自然主义和客观主义深为不满。他认为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并不构成本质的对立,而只构成抽象的对立,它们各自走向极端,并且认为只有极端才是真理,从而各自变成脱离他物的抽象,而不表现为整体本身。因为它们这种抽象的片面的二元对立,所以“抽象的唯灵论是抽象的唯物主义;抽象的唯物主义是抽象的唯灵论”《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355页。。马克思这一预感和不满只有在创立了唯物史观之后,才发展成为深刻的理论批判。

无独有偶,恩格斯在稍晚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中发表了同样的见解。他说,18世纪的“一切革命都是片面的,都停留在对立的状态中,抽象的唯物主义和抽象的唯灵论相对立……唯物主义并不干预基督教轻视人类和侮辱人类的现象,它只是把自然当作一种绝对的东西来代替基督教的上帝并把它和人类对立起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597页。。在《英国状况。十八世纪》中,恩格斯又指出:“十八世纪科学的最高峰是唯物主义,它是第一个自然哲学体系,是上述各门自然科学指数学、物理学、地理学、地质学等。形成过程的产物。反对基督教的抽象主观性的斗争把十八世纪的哲学引向对立的两极:客观和主观对立,自然和精神对立,唯物主义和唯灵主义对立,抽象普遍、实体和抽象单一对立。”《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657页。“因此,十八世纪并没有克服那种自古以来就有并和历史一同发展起来的巨大对立,即实体和主体、自然和精神、必然性和自由的对立;而是使这两个对立发展到顶点并达到十分尖锐的程度,以致消灭这种对立成为必不可免的事情。”《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658页。恩格斯比马克思更深入地触及到旧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片面对立。在恩格斯那里,物质和精神的对立是与自然和人、必然与自由、实体和主体的对立联系在一起的。他认为必须经过人类与自然的残酷而顺利的斗争,从而使人具有自由人的自觉,明确意识到人与自然的统一(《英国状况。评托马斯·卡莱尔的〈过去和现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650页。。

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中,马克思第一次把物质与精神放在实践中来理解,从而从根本上扬弃了哲学史上本体论上的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及其在历史领域中的二元对立。马克思说:“工业是自然界同人之间,因而也是自然科学同人之间的现实的历史关系。因此,如果把工业看做人的本质力量的公开的展示,那么,自然界的人的本质,或者人的自然界的本质,也就可以理解了;因此,自然科学将失去它的抽象物质的或者不如说是唯心主义的方向,并且将成为人的科学的基础,正像它现在已经——尽管以异化的形式——成了真正人的生活的基础一样;至于说生活有它的一种基础,科学有它的另一种基础——这根本是谎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28页。这就是说,自然科学只有放进历史领域才能取得它的基础,这个基础正如生活的基础一样是实践。根本就没有一样脱离实践的自然作为人的认识对象,正像没有一种脱离实践的自然作为人生活的对象。因此,只有“人化的自然”才对人的意识和对人是现实的自然、真正的自然、实在的自然;另一方面,人又正是在实践中,在对象化和展开自己的本质的全部丰富性的感性实践活动中,才逐渐生成和发展了自己的感觉、意识和认识。在已经形成为人的人那里,在已经形成为社会的共产主义社会里,精神与物质、主体与客体、实践和认识的对立被真正地克服了,因此,“主观主义和客观主义,唯灵主义和唯物主义,活动和受动”就完全失去了抽象对立的基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29页。,只有那种认为“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是自然界对人说来的生成过程”《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31页。的学说,才是真正的历史科学,才是扬弃了精神与物质、人与自然的抽象对立的科学。在《手稿》中,马克思已把“实践”作为自己哲学的中心范畴,因此《手稿》标志着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诞生。

《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几乎每一条都是针对自然主义、客观主义、旧唯物主义而写的。他从实践观出发,自觉地批判旧唯物主义在本体论上、认识论和历史观上的片面性,把实践当作全部历史、整个社会、人和人的认识的基础、本质。《德意志意识形态》全面展开了这些思想,并找出了支配社会关系、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的最终力量——生产力,创立了完整的唯物史观,从而不仅把唯心主义历史观,也把自然主义和客观主义历史观彻底地扫除出历史哲学。

1850年马克思恩格斯写的《评托马斯·卡莱尔〈当代评论〉》,尖锐地批判了卡莱尔的自然主义历史观:“在他那里整个历史的进程不是由活生生的人民群众(他们自然为一定的、也在历史上产生和变化着的条件所左右)本身的发展所决定,——整个的历史进程是由永恒不变的自然规律所决定,它今天离开这一规律,明天又接近这一规律,一切都以是否正确地认识这一规律为转移。”《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1959年版,第306307页。这种自然主义历史观由于无法解释比如阶级斗争问题,就直接求助于唯心主义,把阶级矛盾归结为“一个巨大的永恒的矛盾,即认识了永恒的自然规律并依照它行动的人(贤人与贵人)和误解它曲解它并和它背道而驰的人(愚人和贱人)的矛盾”《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307页。。

在《资本论》中,马克思指责“那种排除历史过程的、抽象的自然科学的唯物主义观点,每当它的代表越出自己的专业范围时,就在他们的抽象的和唯心主义的观念中立刻显露出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09~410页。,而只有实践观点,只有历史唯物主义才能“揭示出人对自然的能动关系,人的生活的直接生产过程,以及人的社会生活条件和由此产生的精神观念的直接生产过程”《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09~410页。。

1869年马克思在为《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第二版写的序言中,一方面批判了雨果的唯心主义历史观;另一方面又指责蒲鲁东“陷入了我们的那些所谓客观历史学家所犯的错误”,把雾月十八政变只看成是绝对的因果链条中的一环,因而不知不觉地为政变主人公作了辩护。“相反,我则是说明法国阶级斗争怎样造成了一种条件和局势,使得一个平庸而可笑的人物有可能扮演了英雄的角色。”《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595页。《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充满了辩证的活生生的内容,而不像客观主义历史学家那样把事变归结为几条干巴巴的教条。

被有些人庸俗化和客观主义化的《自然辩证法》恰恰最深刻地批判了自然主义历史观,批判了形而上学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二元对立。恩格斯指出:“自然科学和哲学一样,直到今天还完全忽视了人的活动对他的思维的影响,它们一个只知道自然界,另一个又只知道思想。但是,人的思维的最本质和最切近的基础,正是人所引起的自然界的变化,而不单独是自然界本身,人的智力是按照人如何学会改变自然界而发展的。因此,自然主义的历史观(例如,德莱柏和其他一些自然科学家都或多或少有这种见解)是片面的,它认为只是自然界作用于人,只是自然条件到处在决定人的历史发展,它忘记了人也反作用于自然界,改变自然界,为自己创造新的生存条件。”《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551页。

在《劳动在从猿到人转变过程中的作用》这一节中,恩格斯科学而详细地证明了劳动造成人与动物的本质区别:通过劳动改造了自然界,同时也创造出人本身;人在实践中认识和运用自然规律,从而支配自然界;人通过实践把自然人化,从而也复归于自然。这就扬弃了形而上学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对立:形而上学唯物主义把物质、自然、肉体和精神、人类、灵魂对立起来,并用前者吞并后者,是一种荒谬的、反人的观点;唯心主义把精神、人类、灵魂与物质、自然、肉体对立起来,并用前者吞并后者,是一种荒谬的、反自然的观点。晚年恩格斯为了保卫历史唯物主义而写了一系列著名的书信,这些书信严厉地批判了把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庸俗化为“经济决定论”的谬论,描绘了社会历史有机联系和辩证发展的生动图景,保卫了“真正的马克思”,也深化发展了唯物史观。

以上我们只是粗略地按照年代顺序叙述了马克思恩格斯对自然主义和客观主义的批判。马克思恩格斯既然如此激烈地反对把自然唯物主义输入历史哲学,那么,马克思主义哲学怎样理解物质与意识的关系呢?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本问题、根本问题和最高问题是什么呢?它与旧唯物主义、形而上学唯物主义的根本区别何在呢?

三、略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本问题

在《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中,恩格斯明确指出:“全部哲学,特别是近代哲学的最高问题,是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19页。

这个问题的意思是:什么是世界的本原?是精神还是物质?哲学家们依照他们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而分成两大阵营。唯心主义认为精神对自然界来说是本质的,唯物主义认为自然界是本原的。这一段著名论述成为很多哲学家理解和解释马克思主义的出发点。

但是这是对恩格斯的误解。因为,第一,恩格斯并没有宣布自己的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最高问题是物质与精神的本体论关系问题,而仅仅是总结了两千多年哲学史特别是近代哲学史以后得出的科学的哲学史论断,指出过去的哲学贯穿着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矛盾斗争这根红线;第二,恩格斯明确指出本体论上的“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对立只有在极其有限的范围内才有意义,一旦超出了这个范围而涉及实践和认识问题,人和人的意识的起源问题,历史、社会和人的发展规律问题,精神对实践的指导作用以及通过实践支配自然界的问题,需要、道德、人格、价值和美的问题,对进步的追求、“对真理和正义的热诚”等问题,本体论上的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对立就毫无意义。

那么物质与精神的本体论关系为什么会成为过去哲学的基本问题呢?

物质与精神谁第一性的问题是一个不成问题的问题,也就是说它只是从人类认识中,从它的幼稚和迷惘,从它的局限性和有限性中产生出来的问题,而在现实世界中根本就不存在这个问题,因为根本不存在两个本原,即使精神不存在,世界的本原也只有一个。人类最初从黑暗的大自然中走出来,惊讶而恐惧地环顾周围世界,以后慢慢向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我们面对的这个喧闹和沉默的世界是什么呢?这个世界从何而来呢?我们身体里面的“灵魂”是什么,它又从何而来呢?用今天的语言来讲,人们向自己提出了物质和精神的关系问题。这是人类为了实践,为了解决人与自然的矛盾而必须解决的最具体也最抽象的问题。这个问题对今天的人类特别是马克思主义者来说是不成其为问题的,但当时却苦恼着缠绕着每一个思考着世界和人生的人。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已深刻论述过了宗教和唯心主义产生的社会、阶级根源和认识、心理原因,此处不赘述。我们所关心的问题是,为什么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围绕着这个世界本体论问题斗争了几千年而且谁也没有战胜谁呢?

原来马克思以前的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都是片面的,都是抽象地解决物质与精神的关系问题,不管这种抽象的形而上学的方法是唯物主义的直观还是唯心主义的幻想。我们甚至也不能肯定是唯物主义的直观更科学呢,还是唯心主义的幻想更真实。当然,唯物主义者朴素地认为世界起源于物质,这是对的。但是为什么精神就不能作为世界本原呢?精神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唯物主义为了说明世界的起源就必然要探讨精神的起源,因此,从人类思维中产生的物质与精神的抽象关系就引导人们探索物质与精神的具体关系即精神起源问题。但正是在这个问题上形而上学唯物主义陷入了不可自拔的泥潭。

原来形而上学唯物主义缺少实践观。它不知道劳动、实践在人类意识产生过程中的决定作用,而把精神仅仅看成是物质发展到最高阶段自然进化的产物,精神可以归结为一种“肉体感受性”,只是一种特殊形式的物质,从而取消了精神的独立性和独立本质。过去的唯物主义,就它们认为世界起源于物质这一点上是合理的,就它们用物质的本质取代精神的本质,把精神等同于物质而言是完全错误的。与此相反,唯心主义却发展了能动性的方面,认为精神具有独立性和独立本质,但是它只是抽象地片面地夸大地发展了这一点,因为它不懂真正的、感性的实践,不懂精神的能动性乃在于实践的能动性。唯心主义就它认为世界的本原是精神这一点上是绝对错误的,就它认为精神具有能动性和创造性而言又具有合理因素。但是,不论是“唯物”还是“唯心”,它们所包含的合理因素都具有假设的或神秘的、片面的性质:一方面唯物主义不能说明精神的起源和本质,另一方面唯心主义的意识能动性不是实践的能动性、现实的能动性、具体人的能动性而是抽象的虚幻的或神的能动性。这就是为什么几千年以来两者谁也克服不了谁的根本原因,——两者都不懂实践。

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抽象对立在黑格尔和费尔巴哈那里,已达到极端尖锐的程度,达到不解决这一对立哲学就不能继续发展的地步。马克思恩格斯吸取了旧唯物主义关于自然界先于人和人的意识而存在的合理因素,又吸取了唯心主义关于精神能动性的因素,把它融入一种更高的范畴——“实践”(前两种合理因素一旦从实践中抽象出来而加以夸大,就会变成抽象片面的二元对立),从而建立了一种扬弃了形而上学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二元对立的崭新的哲学——实践哲学,第一次真正科学地解决了物质与意识的关系问题。一方面,它认为物质先于精神而存在,只有在自然界长期进化的基础上才能产生意识,意识活动以大脑神经物质运动为基础;另一方面,马克思主义坚决否认自然界可以自己产生出精神,精神之产生正如胆汁之流出于肝脏,而认为人正是在劳动中、在实践中、在社会中,才创造出意识这朵地球上“最美的花朵”,因此意识具有物质所完全没有的能动性、创造性和社会性。这就既克服了形而上学唯物主义用物质吞并精神,又克服了唯心主义用精神吞并物质的片面性,从而结束了持续两千多年的本体论之争,因而也结束了哲学的前史。

马克思主义绝对承认世界的本原是物质,承认自然界对人的优先地位,承认自然界具有不以人的意志也不以人的实践为转移的客观规律,否认这些也就否认了人类生存的前提和自然基础,否认了实践和认识的对象,最终也将否认社会发展的规律性。不仅如此,马克思主义实践论从一个崭新的角度出发,真正科学地解决了物质与意识的本体论关系,从而使“唯物主义”从假想变成科学,从信仰变成真理,因而达到了“彻底的唯物主义”。但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绝不能仅仅归结为“一般唯物主义”,而主要是历史唯物主义即实践唯物主义。一般唯物主义只是它的前提而不是它本身,它的必要条件而不是它的本质,它的成分而不是它的中心,它的重要问题而不是它的根本问题。所以恩格斯完全赞同费尔巴哈的话:自然科学的唯物主义只是“人类知识的大厦和基础,而不是大厦本身。”因为恩格斯接着说:“我们不仅生活在自然界中,而且生活在社会中。人类社会同自然界一样也有自己的发展史和自己的科学,因此,任务在于使关于社会的科学即所谓历史科学和哲学的总和,同唯物主义的基础协调起来,并在这个基础上加以改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26页。

原来马克思和恩格斯早就发现了形而上学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并不是真正的对立,而只是根源于人类思维的有限性的无根的对立。这种用物质吞并精神和用精神吞并物质的极端做法,只达到了抽象的对立和抽象的同一性,而绝没有把握住物质与精神的现实的真正的本质的对立,因而也无法克服这种对立。马克思主义第一次把物质与精神植于实践之中,用实践来说明二者的真正对立和辩证转化,并把物质与意识的对立的解决看做是一个社会历史过程。物质与精神不再贫乏地抽象地对立起来,二者的关系之中充满了实践的社会的和历史的内容。可见马克思恩格斯不仅仅把物质与精神的关系问题看做本体论问题和认识论问题,而主要是看做实践论问题,看做人与自然、必然与自由的关系问题,看做社会历史问题,看做人的本质与存在、人的命运和前途的问题。因此,马克思主义哲学上升为实践哲学,上升为历史哲学,上升为自由哲学,也就是上升为人与自然的关系和人与社会的关系以及二者的相关关系的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本问题、根本问题和最高问题就不再是存在和思维孰先孰后这一狭隘的本体论问题,而是实践问题、历史问题、人的问题和自由问题,马克思主义哲学就是一种以人和人的实践为中心的关于自然、社会和人的相互关系的学说。

过去的哲学都停留在本体论和认识论问题上。由于不了解物质与意识的实践论关系,不通过实践这一绝对中介而直接把物质与意识在本体论和认识论上对置起来,结果偏执于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可知论和不可知论这些经院哲学的对立。本原问题和认识问题这些本是实践前提的问题,如果不以实践本身为基础,就不能得到真正科学的解决。只有上升为关于实践本身的哲学,才能用物质与意识的实践论关系来说明本体论和认识论,而不是相反,用本体论和认识论来说明实践论。只有实践论才第一次科学证明了世界起源于物质,而精神又具有不同于物质的独特本质;第一次把认识问题看成是实践问题,把真的问题看成是个善的问题,从而把认识论和实践论、真和善统一起来。马克思主义就是实践哲学,它把本体论和认识论包括于自身之中,并使之得到科学的说明,它明确认为实践论不能不包括本体论和认识论,否则实践就是既无对象又无理性的盲目活动,同时,它又坚决地反对把本体论和认识论从实践哲学体系中抽象出来,变成所谓“辩证唯物主义”,而把剩下的叫做“历史唯物主义”。

总之,马克思主义哲学就是关于自然、社会和人的相关关系的学说,它的基本问题就是实践问题、历史问题、人的问题和自由问题——这实质上是一个问题:实践是解决自然、社会和人三者的相互关系的基本手段,而实践是一个历史过程;历史无非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实践活动,也是人把自己创造为人的过程,是人类和个体的发展过程;共产主义则是社会与自然的完成了的统一,是人对自然和人对社会的自由的真正实现。

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创立是西方哲学史发展到山穷水尽而必然要求彻底革命的逻辑归结,这可以从马克思主义创立过程得到清晰明白的证明。更重要的是,整个世界历史发展到资本主义社会,要求把人从自然和社会的奴役下解放出来,从必然王国走向自由王国的问题已经十分尖锐地提出来了。因此,那种停留在精神与物质的抽象对立上的世界本体哲学,完全不能满足时代的要求和人类解放的革命主体的实践要求,必须有一种崭新的抓住事物根本的彻底的哲学,一种行动和实践的哲学,作为工人阶级的理论武器。因此不再是本体论问题和认识论问题,而是实践、历史和人的问题成为哲学基本问题。由于资本主义社会工业和自然科学的发展,人对自然的征服,劳动的社会化以及无产阶级震撼历史的革命实践,使马克思恩格斯能够第一次创立科学的实践观。从此,哲学成为无产阶级的精神武器,无产阶级成为哲学的实践力量,二者共同完成改造世界、解放人类的伟大使命。而在这一世界历史运动中,无产阶级将越来越具有明确的历史意识和自我意识,而哲学也将愈来愈变成一种强大的物质力量。

如果说,支配过去历史发展的是生产力和物质财富的生产,那么,在共产主义社会,“人的全面自由的发展”乃是推动历史发展的真正动力。在这个时候,“生产力”和“生产关系”都统一于“人的全面自由的发展”之中。正如生产力成为人的总体能力的一部分,生产关系也成为人的全面发展的一部分。马克思和恩格斯深刻地指出:“共产主义——交往形式本身的生产”《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77页。,正是指的这个意思。至此,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也得到了真正解决。

(原载于《武汉大学学报》200512期,录入编辑:莫得里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