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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能为】西方本体论学说之流变与命运

本体问题是哲学的根本导向性问题,如何看待和理解本体问题决定了以一种什么样的哲学观来观察和思考世界,也决定了不同时代和不同条件下人们的思维水平和思想路向。因此,关于本体论问题的思考,总是深深地渗透和蕴含于整个人类文化的基础构造之中。

一 本体论学说演变的理路

2500年前,伴随着古希腊理性思想家对世界作统一性抽象思考的开展,那种作为万物最统一的属于“始基”的本体理念就产生了。这一时期本体性质的理解表现为“始基论”或“本原论”。“水”、“火”、“气”、“种子”等即为古代此种本体观的本原性概念。近代哲学本体观的理解则不再将本体简单地等同于始基或本原,而是把本体解释为万物构成的最基本要素、单位或存在基础,所谓“基础论”。“原子论”、“单子论”哲学即为此种思考的产物。除此之外,在古代与近代还有本体观的另一种形态——“本质论”。认为本体即是世界万事万物的内在本质和普遍共相。如古代柏拉图的“理念论”,近代黑格尔的精神哲学,都是把“理念”或“绝对观念”确定为世界的本体。这三种理论形态是哲学不同发展时期本体论演变、发展的结果,同时也表现了古近代哲学本体论在不同阶段的不同特征。从中也可以看出古近代本体性质理解的基本规定是:本原性、基础性、本质性。它所回答的是形而上学的最首要的问题,即围绕着我们的世界是什么?

古近代的本体观是建立在科学知识思维的基础上加以阐释的。它把本体看成是对世界万物的最终或最高认识,把哲学本体看成是独立于人及活动之外的真实存在的对象本体。和其它一切对象一样,它也属于科学知识领域,是完全局限于认知领域加以讨论的。不同本体观的差异只是对本体是什么以及如何认识本体有所分歧罢了。既然本体就是对世界的最终真理性认识,因而,哲学也就变成了关于最终因的知识,哲学成了科学之王。质言之,“本体论的形而上学”与“认识论的形而上学”提法表现了西方古近代形而上学的基本理解。

然而问题的实质是形而上学不仅包含着世界是什么的问题,而且还必须回答世界命运与人类命运的问题。对于后一个问题,人们似乎越来越感到科学的无能为力,认为这是属于非科学领域的而恰恰是哲学应当思考的问题;那么,前一个问题又如何呢?本体果真是真实存在的吗?本体的确就是关于世界的真实描述和真理性认识吗?可以说,正是带着对古近代传统哲学本体论的批判性分析,西方哲学的发展迈入了现代时期。当然,本体观的现代转换并非跳跃式完成的,自近代以来就已有此种分裂的根源。近代康德通过对传统形而上学的反思与批判,为本体论的科学重建及其现代转换奠定了理论转机和变革先导。

循着康德的哲学本体观变革——“将本体排除于科学认知领域而归于实践理性的信仰领域”,西方哲学本体观的发展进入了一个重新思考和重新建设的曲折历程。几乎在康德的同时代,费希特、谢林力图通过思辨理性以“绝对自我”和“绝对同一”再度建立起理性形而上学,所不同的是,这种重建更多赋予了理性主体以创造意志力,而不再纯粹是关于对象本体的理性认知。黑格尔的精神哲学则可以说是康德关于重建科学的形而上学的理性主义胜利。康德通过揭示人类知性范畴在认知理性理念(本体)所必然产生的理性矛盾(“二律背反”)来说明人类理性能力的有限性,黑格尔在康德知性理性基础上,提出了辩证理性,从而解决了康德的理性矛盾问题,使主体与客体、形式与内容、现象与物自体、理论理性与实践理性达到了辩证统一,并最终完成了博大精深的理性主义形而上学体系构造。“绝对观念”既是主体又是客体,它便是构成世界运动变化的最终本质与根据。海德格尔曾评价道,“形而上学作为体系是第一次通过黑格尔才把它的绝对地被思过的本质形诸语言。”(注:海德格尔.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转引自海德格尔选集(上).上海三联书店,1996379.

不过,这种对形而上学本体观的理性主义重建,基本上是局限于主观领域的,虽然黑格尔以“近代最强有力的思想”——辩证法有力说明了本体概念的能动性质和可认知特点,但并不能真正科学解释世界的真实存在和人类的命运。直接渊源于德国古典哲学的马克思主义则在黑格尔辩证论哲学基础之上,将本体重建又重新置于客观现实基础之上,确立了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从自然世界来说,就是“物质本体观”;就历史现实而言,就是“社会本体论”。

与此情形不同的是,康德之后的德国理性主义重建浪潮遭到了人们的进一步反思与批判,这涉及到本体论的基础和本体论的意义等问题。此时,康德哲学又以其特有的因素启发引导着西方哲学的深入演变,本体论进入了一个消解、转换和再重建的现当代阶段。

二 现代本体学说原则框架转换

康德区分开现象与物自体、科学与形而上学的作法直接影响到现代科学主义哲学的基本原则。正因为从科学中排除出形而上学,因而,形而上学在现代科学经验主义那里就变成了一种必须坚决予以“拒斥”的东西,因为它们超出了感觉经验之外,无法通过科学的实证方法加以验证,或者象逻辑实证主义所认为的,它们既不是在逻辑意义上的同语反复又不是关于事实的可证明的陈述。依照现代科学主义哲学家的基本看法,“本体论”及其一切形而上学只不过是毫无意义的陈述,拒斥、克服甚至是完全否定形而上学便是科学哲学建设的最高纲领。这表明,近代本体论的理论基础遭到了现代科学哲学的彻底批判。当然,这种批判在三代实证主义那里各有不同手法和表现,但其基本意图始终是一致的,即所谓“捍卫科学,拒斥形而上学”!

不过,随着现代经验主义哲学自身问题的逐渐暴露,那种对待形而上学及其本体论的敌对态度开始从科学哲学的统一看法中分裂出来了。特别是在逻辑实证主义之后,坚决否定形而上学的呼声明显趋缓,重建哲学本体论的新思潮逐渐抬头并呈越来越强劲之势。后期维特根斯坦像对待“病人”而不是像对待“犯人”那样来重新审视形而上学已经让人们觉察出了这种态度的变化,以卡尔纳普为代表的逻辑实证主义在坚持形而上学是非科学的无意义的陈述的同时,肯定形而上学作为一种价值命题的意义也让人们感到形而上学并非一无是处。按照科学主义哲学标准,形而上学确实不能被经验所验证,是非科学,但非科学的却不是没有用的,相反,在一切科学认识中都存在着包括形而上学在内的许多非科学因素的重要影响,因而,科学离不开形而上学。艾耶尔、沃金斯、波普尔对形而上学作用的肯定,费耶阿本德在科学认识中对非理性因素的强调,卡尔纳普后期逻辑语义哲学的构造以及斯特劳森描述形而上学的提出等等都反映了这种转变,尤其是当逻辑实证主义与美国本土的实用主义结合后,那种要求恢复形而上学,重建本体论的呼声就在奎因的逻辑实用主义哲学中获得了最为鲜明的表现,并且奎因在批驳逻辑经验主义两个教条基础上以“本体论的承诺”思想对本体论问题作出了新的理解和新颖的构建。从某种程度上说,正是奎因从根本上改变了形而上学在科学哲学中的发展进程和现代命运,并重新确定了形而上学及其本体论的理论地位和科学价值。科学哲学中新历史主义学派的发展,正是在奎因哲学精神的引导下,从肯定理论实体的存在和作用来阐述其科学实在论观点的,尽管塞拉斯、夏皮尔、普特南解释本体存在的理论思路不同,但他们却以其充分肯定作为本体的科学理论实体的存在而区别于旧历史主义,也区别于一切旧逻辑主义。与其说,强调本体论是科学实在论的显著特点,勿宁说,重建本体论又重新成为科学主义哲学在当代发展的重要线索之一。

当然,重建本体论既不是对传统本体思想的简单恢复,也不是对本体论基本性质规定的完全取消和克服,而是要从根本上通过重新理解来创造性地构建起现代哲学本体论。应该说,现代本体论的重建,首先否定了那种从“本真”意义上使用本体概念和在知识论意义上建构本体的传统思维定向和方法。当奎因提出“本体论的承诺”时,他就根本无意去指出真有一个什么客观的实际存在着的本体,而是从理论约定的意义上认定,任何一种理论都包含着关于这种理论的某种存在约定,本体问题并非是一个事实性问题,它只是一个语言问题。换言之,在奎因等现代科学哲学家那里,本体问题往往是作为知识构成的语言约定或思维预设予以阐述的。那么,贯穿于现当代重建本体论中的基本理解或者说重建原则是什么呢?我们大致上可以认为,一条是合理性原则,一条是非实体性原则。俄国学者盖坚科指出,合理性是20世纪末哲学的一大热点。(注:盖坚科.20世纪末的合理性问题.参见哲学译丛,1992,(4 .)合理性概念的基本涵义是行为达到目的的效用性、合理性和正当性。它所强调的是一种命题判断成立与否取决于它能否合理地解释而不是反映事物现象。

合理性原则的引入,导致现代哲学发生了重大转向:由对对象的关注转向对活动的关注,即由“我知道对象是什么”转向“人应该如何行为”。具体到重建本体论上来,其“重建性”就表现为,其一,不再问“本体的真实存在”问题而改问“本体应该是什么”问题,使本体问题超出了科学认识的范畴而成为对自身价值底蕴的表征;其二,不再去对本体性质、规定和表现方式作出陈述式断言,而转为去探讨本体建设对于人的科学目的和其他目的需要的满足性问题,表现为一种价值性判断;其三,不再要求对本体的存在问题从科学的方法上作出论证,而是转向从人与世界发展的目的性、需要性、价值性甚至是从人的心理的信念上去确证本体的存在,即确定出应该是何种本体存在。就非实体性原则而言,它既存在于科学主义哲学内部的本体重建,也存在于人本主义思潮中的本体思考。众所周知,自亚里士多德以来, 作为“托体”(Substance)的本体就是作为一种实体存在着的,它同任何其它有形有性事物一样,有其存在载体,有其存在样式。这种本体观是建立在事物的类比性联系上,本体是完全独立于其它事物的第一存在。然而,实体性本体观却是同科学认知相对应的,是主体与客体相分离在本体论上的反映,它促使人们对世界的理解日益陷入了分裂性的解析之中,也使人们对世界与人类的命运、价值等问题无法从本体那里获得理解、指导和保障。因而对实体性本体观的批判和以地非实体性本体观的强调在英国科学哲学家怀德海那里就获得了充分的阐明。他和其他许多非实体主义者一样,坚持本体是非实体的,世界上的万事万物是一个活生生的紧密联系的有机体或者说“场”。这种机体便是事物的本体,换言之,本体蕴含于事物之中,事物的生生活动和有机关系便是事物之根本。怀德海的机体论哲学公开明确地将本体非实体化,这对于西方哲学本体观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可以说,科学主义哲学对本体的重新思考中已经广泛地接受了此种认识,作为价值存在的本体,作为“本体论承诺”的本体,作为“描述形而上学”中整体化的本体,作为科学实在论中理论实体的本体等等,已充分显示出本体的非实体化和相对化的倾向。这种倾向不仅影响到西方哲学本体观的演变,也深刻地波及到包括中国哲学在内的现当代世界哲学的发展路向。美国华裔学者唐力权的“场有哲学”便是在这一背景下产生的,他试图通过非实体性的场有哲学打通中西印哲学的精神脉络。

现代西方哲学的人本主义是在批判以黑格尔为代表的理性主义传统中建立发展起来的,它们不再将哲学仅仅理解成关于事物的知识性认识(理性把握),而是拓展了哲学研究的另一天地,它强调哲学要关心人的自尊、价值、生活和命运,要从人的生命出发来领悟世界的意义。在现代人本主义哲学家看来,构成世界本体的不是抽象的观念、精神等,也不是事物的某种具体形态,而是人的意志、情感,是非理性的生命冲动,是某种“纯粹意识”,因为只有通过这种本体,人们才会体察和悟解人类自身存在和世界存在的意义。哲学必须关心世界和人类的发展命运,哲学就是一种人学。按照这一理解,本体论问题就成了关涉世界和人的存在意义与价值的问题,本体构建实际上就是最终为人的生存和活动提供“安身立命”之所。雅斯贝尔斯在《总结和展望》一文中写道:“如果我把整体、世界、存在称为哲学的对象,那么正如哲学批评所表明的,那些字不再指任何特殊的对象。哲学的方法就是超越客观事物的方法。作哲学的思维就是去超越……”正是基于此种思想因素,重建本体论的非实体性原则在现代人本主义哲学中也同样得到了体现、强化和发展。以海德格尔、萨特等为代表的现象学存在论,就十分鲜明地把本体存在问题当成是探求和解读作为在者的“在本身”,当成是非人格非实体性的“纯粹意识”。这从一定程度上印证了非实体性原则在现代人本主义哲学中的渗透和应用,也为现当代西方哲学的本体论重建从人本主义发展视域提供了启发和借鉴。

三 结果:理解与反思

本体不是固定不变的僵死的字眼,它是开放灵活的;本体不是绝对的,而是相对的;不是实体的,而是非实体的;人们也不必去争论什么样的本体是真实存在的,而只是要探讨什么样的本体应该存在;……凡此种种,都说明本体问题虽然仍然属于哲学的不变话题,但它所引发的现代理解却大大不同了。如同科学理论和人生的其他问题一样,本体问题只是人们从自身需要和目的出发的一种思维假定,一种解释的约定前提,并不由自身来决定其意义,相反,本体的价值和作用体现于人们对世界所作的是否是合理性的解释之中。本体没有本质,本体只有意义,本体意义就存在于本体的使用过程之中。人在世界中的根本性活动是实践,人与世界的最深刻关系是理解,是因实践需要理解,是因理解需要解释,是因解释需要本体,因而,归根到度,本体是与人的解释,是与人的需要联系在一起的。当然,尽管目前“关系本体论”的提出离揭明本体论的真正实质,离构建起科学的本体论尚有距离,但至少给予了一种积极的建设性启迪——必须摒弃本体论的绝对主义、实体主义和客观主义倾向,而从当代人与世界的关系中去理解和构建起更为关注价值意义与解释需要的哲学本体。因此,在我看来,一切本体都是人的理解需要的产物,人类的实践活动便是一切本体论构建的出发点和落脚点。

 

(原载《哲学动态》200001期。录入编辑:乾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