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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总论

【程广云】哲学导论·引言

 

“哲学导论”,顾名思义,是一门将大家引导到整个哲学课程体系的哲学课程。因此,正如对于任何一门学科一样,对于“哲学”这门学科,“导论”首须回答一些基础性和前提性的问题。这些问题至少应当包括:1、什么是哲学?2、为什么学习哲学?3、怎样学习哲学?我们将这样三个问题称之为“三WWhatwhyHow)问题”。“引言”回答的也就是“三W问题”。

1.什么是哲学?

“哲学”是现代汉语的一个词。在古代汉语中,虽然有“哲”和“学”两个字,但却没有“哲学”这个词。[参见表1]19世纪日本学者西周首次用日语中的汉字——“哲”和“学”两个字来指称从西方引进日本的一门学科;1896年前后中国学者黄遵宪首次介绍这一表述,用来指称从西方引进中国的这门学科。此后,哲学这个词就在汉语中出现了。在汉语中,“哲”意指聪明、智慧;“哲人”意指聪明而具有智慧的人。中国上古典籍《尚书·皋陶谟》借用大禹名义说:“知人则哲,能官人,安民则惠,黎民怀之。”《尚书·孔氏传》解释说:“哲,智也。无所不知,故能官人、惠爱也。爱民则归之。”这两句话简要勾勒了中国哲学传统的基本特征:从哲学(知识论或认识论)中开出政治、伦理,以至于宗教。总之,“哲学”意指聪明、智慧之学。在中国哲学传统中,这种聪明、智慧主要是指伦理—政治的聪明和智慧。

1  世界三大哲学传统中的哲学词源

哲学传统(语言)

语词

含义

中国古代

(汉语)

道(术)、玄学、道学、理学

形而上者

古印度

(梵文拉丁化拼音)

1darśana

2anviksiki

1、见:见解、思想、观点及有助于解脱的学科

2、察:探究的学问及逻辑

古希腊

(希腊文拉丁化拼音)

philosophia

爱智(慧)

关于哲学学科定位,与其作高深的、烦琐的系统理论论证,不如让我们回到哲学原初状态中去。朴素的理念往往具有不证自明而又清楚明白的特性。在哲学清澈的、透明的活水源头中,我们可以体认哲学的精神,领会哲学的力量。

在希腊哲学传统中,哲学称为“爱智慧”而不是“智慧”,哲学家称为“爱智者”而不是“智者”。

智者

当时在希腊雅典,有一批专门收徒取酬,传授辩论术的职业教师,号称“智者”,如普罗泰戈拉等,均是能言善辩之人。由于希腊城邦大多(尤其雅典)濒临海洋,航海业和商业比较发达,奴隶制的民主法制比较健全,诉讼繁多,竞选繁多,在经济上、政治上刺激了辩论术的发展;加上学术思想文化繁荣,致使辩论蔚然成风。

传说普罗泰戈拉有一个学生。两人约定在这个学生毕业时,由他支付一半学费,另一半则待他首次打赢官司时付清。但这个学生毕业后却不执行律师职务,并拖欠另一半学费。于是,普罗泰戈拉向法庭控告并向这个学生说:如果你败诉则你应据判决即刻付清学费,如果你胜诉则你应据合约即刻付清学费,因此无论你败诉或胜诉,你都应即刻付清学费。这个学生反驳说:如果我败诉则据合约不应即刻付清学费,如果我胜诉则据判决不应即刻付清学费,因此无论我败诉或胜诉,我都不应即刻付清学费。这是一个著名的二难推理的例子。辩论术就这样走向了诡辩术。

由于智者末流流于诡辩,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把智者看成是歪曲真理,玩弄似是而非的智慧的人,亦即诡辩论者。这是希腊哲学传统称哲学为“爱智慧”而不是“智慧”,称哲学家为“爱智者”而不是“智者”的根据所在。

爱智者

希腊文philosophia,由philo(爱)和sophia(智慧)合成。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认为,“智慧”是属神的,只有神才能称为“智者”;而属人的则是“爱智慧”,人只能称为“爱智者”。

依照希腊文原义,作为“爱智慧”,哲学既是一种“学问”,也是一种“修行”。换句话说,就其“学问”而言,哲学是指认识论或知识论;就其“修行”而言,哲学包括伦理学和政治学。

德尔斐神庙的箴言

当时在希腊雅典附近,有一个地方叫做德尔斐,有一座神庙供奉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兼智慧神阿波罗。在德尔斐神庙的门匾上刻写着一行希腊文:“认识你自己”,史称“德尔斐神庙的箴言”。最终解释这一奥秘的是当时著名的哲学家苏格拉底。

太阳神兼智慧神阿波罗

当时雅典的生活方式是:奴隶劳动,自由公民最大部分时间无所事事,工作对于自由人是不光荣的。苏格拉底的专门职业是他的哲学讲授,或他的社交活动,——他的哲学的社交生活:闲逛,游荡,主要地是聊天。他申明自己宁愿听从神,而不听从人;只要一息尚存,永不停止哲学的实践。他教导、劝勉所遇到的每一个人,劝说大家,敦促大家。这是对于道德问题的一系列无休止的讨论,这是一种道德说教,但却不是一种讲道、训诫、讲授或枯燥的道德说教。恰巧相反,苏格拉底不自以为是,不好为人师,不强人从己,充分保证并尊重他人的自由权利,避免一切粗暴无礼的态度。

这也就是“著名的苏格拉底讽刺”,也称之为“接生术”(苏格拉底母亲是一位接生婆)。关于这一“著名的苏格拉底方法”,黑格尔指出:

苏格拉底的谈话(这种方法)具有一种特点:(一)他一有机会就引导人去思索自己的责任,不管这机会是自然产生的还是苏格拉底故意造成的。……接着(二)他就引导他们离开这种特殊事例去思索普遍的原则,引导他们思索、确信并认识什么是确定的正当的东西,什么是普遍的原则,什么是自在自为的真和美。这种工作,他是用著名的苏格拉底方法来做的;……这个方法主要地有两方面:(一)从具体的事例发展到普遍的原则,并使潜在于人们意识中的概念明确呈现出来;(二)使一般的东西,通常被认定的、已固定的、在意识中直接接受了的观念或思想的规定瓦解,并通过其自身与具体的事例使之发生混乱。这些就是苏格拉底方法的一般。[1]

阿里斯托芬的《云》

这里有个插曲:当时,著名喜剧家阿里斯托芬创作了喜剧《云》,辛辣地讽刺了苏格拉底的辩证法。

《云》的故事是这样的:一位父亲因他的儿子赛马、玩马而负债累累。这位父亲走到苏格拉底的“思想所”,请教一种赖帐的办法——辩论术。阿里斯托芬将苏格拉底的“思想所”描述为诡辩家们的俱乐部,他们收徒取酬,教人辩论。他们有两种说理,一种较好的说理,一种较坏的说理;一种叫正理,一种叫歪理。不论有理无理,后者都可以在辩论中取胜,都可以制胜前者,无理说出理来,也就是无理取闹。阿里斯托芬将苏格拉底描述为智者:“我在空中行走,思考太阳。”“云”便是他们所信仰的“神”:“不!她们是天上的云,是有闲人至大的神明,/我们的聪明才智、诡辩歪理/以及欺诈奸邪全都由她们赋予。”“从今后除了我们所信仰的天空、云和舌头/三者外,可不得再信仰什么旁的神!”这位父亲没有全部学会,便让儿子去学。但是,仅仅自己所学得的部分,就足以打发所有债主了。然而,儿子学成,超过父亲,乃至儿子打了老子,竟然照样说出理来。最后这位父亲放火烧了苏格拉底的“思想所”。 [2]显然,阿里斯托芬将苏格拉底混淆于一般所谓智者,将辩证法混淆于一般所谓辩论术。不仅如此,《云》对于苏格拉底的信仰、教育青年活动的讽刺,为后来审判苏格拉底作了一定的舆论准备。

苏格拉底之死

关于“苏格拉底之死”,柏拉图的三篇对话——《申辩》、《克里多》和《斐多》涉及。

当时,苏格拉底的一位朋友来到德尔斐求神谕:有没有人比苏格拉底更智慧?神谕说:没有人更智慧了。对于这个神谕,苏格拉底认为:一方面,他知道自己没有智慧;另一方面,神不可能说谎。于是,他通过反证法解这个谜,也就是说:如果能找到一个人比他智慧,那就可以到神那里去提出异议了。他访问所有显得智慧的人如政界人士、诗人、工匠等,发现他们不管有无智慧,都不像他自己那样知道自己无知,因此是双倍的无知,而他则起码知道自己无知,在这一点上比其他人智慧。他由于这一查访活动树立了众多的敌人,得到了“最智慧的人”的称号,最后被起诉。罪名有两项:不尊敬旧神还引进新神、败坏青年。苏格拉底在法庭上自我申辩说:

其实,公民们,只有神才是真正智慧的,那个神谕的用意是说,人的智慧没有多少价值,或者根本没有价值。看来他说的并不真是苏格拉底,他只是用我的名字当作例子,意思大约是说“人们哪!像苏格拉底那样的人,发现自己的智慧真正说来毫无价值,那就是你们中间最智慧的了。”

我这个人,打个不恰当的比喻说,是一只牛虻,是神赐给这个国家的;这个国家好比一匹硕大的骏马,可是由于太大,行动迂缓不灵,需要一只牛虻叮叮它,使它的精神焕发起来。[3]

苏格拉底的申辩至此结束,大家投票。结果以二百八十一票对二百二十票宣告有罪。苏格拉底既不愿意认罪,也不愿意赎罪。审判官去判决,结果判他死刑。但是,在从判决到执行中存在一个间隙。当时,一年一度由城邦派遣的一艘朝圣大船刚刚出发,按照习俗,在这艘大船返回前不能处死犯人。苏格拉底的许多朋友准备利用这一机会营救他出狱,帮助他逃离雅典,但是为他所拒绝。苏格拉底认为,法律对他的判决是不公正的,但是他违反法律,置法律于不顾同样是不正确的。苏格拉底选择服从法律,饮鸩自尽——喝下毒药死去。后来,苏格拉底冤案被平反了。

在西方哲学史上,苏格拉底是哲学家的人格化身。他的生平就是他的哲学。他以他的一生去实践了他的哲学。他留下的箴言是:

未经省察的人生没有价值。

我去死,你们去活,谁的去路好,唯有神知道。[4]

关于著名的苏格拉底悲剧,黑格尔将道德与伦理区别开来,认为苏格拉底的“美德即知识”将伦理推进为道德(道德是伦理与反思的结合)。黑格尔指出:

在真正悲剧性的事件中,必须有两个合法的、伦理的力量互相冲突;苏格拉底的遭遇就是这样的。他的遭遇并非只是他本人的个人浪漫遭遇,而是雅典的悲剧,希腊的悲剧,它不过是借此事件,借苏格拉底而表现出来而已。这里有两种力量在互相对抗。一种力量是神圣的法律,是朴素的习俗,——与意志相一致的美德、宗教,——要求人们在其规律中自由地、高尚地、合乎伦理地生活;我们用抽象的方式可以把它称为客观的自由,伦理、宗教是人固有的本质,而另一方面这个本质又是自在自为的、真实的东西,而人是与其本质一致的。与此相反,另一个原则同样是意识的神圣法律,知识的法律(主观的自由);这是那令人识别善恶的知识之树上的果实,是来自自身的知识,也就是理性,——这是往后一切时代的哲学的普遍原则。

苏格拉底的原则造成了整个世界史的改变,这个改变的转捩点便是:个人精神的证明代替了神谕,主体自己来从事决定。[5]

总之,关于德尔斐神庙的箴言——“认识你自己”,苏格拉底的解释是“自知其无知”(即“人应当知道自己无知”)。这一思想在其它哲学传统中同样可以得到印证。在中国哲学传统中,孔子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6]老子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知不知,上;不知知,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7]这些话大致说的是一个意思。这就是说,人应当知道自己知识的局限。人应当知道,与未知的海洋相比较,人们已知的点滴,不过沧海一粟。哲学教导人们不满已知的此岸,引领人们向往未知的彼岸。

柏拉图式的爱

所谓“柏拉图式的爱”,集中表现在柏拉图的两篇对话——《斐德若》和《会饮》里。

在前一篇,苏格拉底首先与斐德若一起讨论了莱什阿斯的一篇文章,说明没有爱情的人的长处。接着,苏格拉底戏拟了另一篇文章,说明有爱情的人的短处。最后,苏格拉底创作了第三篇文章,说明爱情的神圣,以及爱情与灵魂的关系。苏格拉底首先颂扬迷狂,认为迷狂包括预言的迷狂、宗教的迷狂、诗歌的迷狂以及爱情的迷狂;进而说明灵魂的本质和演变,灵魂的不朽,理智、意志和欲念,生命的经历、学问道德的修养,灵魂的轮回,灵魂的记忆;最后说明爱情的本质与表现,爱情就是当因美的感官印象而回忆美的理念时的心理紧张焕发状态。它就是哲学。

在后一篇,最初参加会饮的六人讨论的主题是爱情。前面五人各作一篇颂词,颂扬爱神。其中阿里斯托芬的颂词是:从前人类本来分成三种——男人、女人和“阴阳人”。他们的形体是一个圆团,每个器官各有两套。男人原来由太阳生出来,女人原来由大地生出来,阴阳人原来由月亮生出来。他们的体力和精力非常强壮,自高自大,乃至于图谋向神们造反。宙斯把人截成两半。于是这一半想念那一半。男人的两半成为男同性恋,女人的两半成为女同性恋,只有阴阳人的两半成为异性恋。这就是说:我们本来是完整的,对于那种完整的希冀和追求就是所谓爱情。

接着,轮到苏格拉底。苏格拉底口述了第俄提玛关于哲学修养的启示:爱神是介乎美丑、善恶、有知与无知、神与人之间的一种精灵。它是贫乏神和丰富神的结晶。它就是一个哲学家;爱情就是一种欲望,想把凡是好的永远归自己所有;爱情的目的在凭美来孕育生殖,追求不朽:生殖乃是以新替旧,种族与个人都时时刻刻在生灭流转中。这种生殖既可以是身体的,也可以是心灵的。爱情的深密教,也就是达到哲学极境的四大步骤:从个别美的形体到全体美的形体,从美的形体到美的行为制度,从美的行为制度到美的学问知识,从美的学问知识到以美本身为对象的学问,彻悟美的本体。

最后,参加会饮的第七个人表达了对于苏格拉底的颂扬。苏格拉底是作为爱情和哲学的典范受到颂扬的。

由颂爱情,颂哲学,到颂苏格拉底,这三者是统一的。

总之,从“苏格拉底之死”到“柏拉图式的爱”,阐释了哲学所谓的爱智精神。

此外,在德尔斐神庙的门匾上还刻写着另一行希腊文:“万勿过度”。这是亚里士多德“适度”原则的思想渊源。这一思想在其它哲学传统中同样可以得到印证。在中国哲学传统中,孔子就提出了“中庸”原则。

总之,“德尔斐神庙的箴言”及其阐释,说明哲学作为“学问”和作为“修行”的二重属性。

哲学与其它学科的根本区别在于:哲学不是任何一种知识入门、知识大全或者至上知识,而是对于知识的反省和反思。这种反省和反思依靠人的智能和人的灵性。哲学通过开发人的智能,启发人的灵性,不断激发人的求知本能,培养人的爱智品格。

比如一座知识大厦,其它学科是用来建筑的,而哲学则是用来清场、奠基、检修的。如同建筑和拆迁都得使用脚手架一样,虽然哲学与其它学科使用类似的概念和原理、范畴和命题,但意义却根本不同。

但是,现行哲学从根本上背离了哲学的爱智本性。在现行哲学中,哲学一是被定义为“理论化、系统化的世界观或世界观的理论系统”;二是被定义为“最根本和最一般的方法论”;三是被定义为“一切科学知识(自然科学知识、社会科学知识、思维科学知识)的概括和总结”。在哲学早已告别“一切知识的总汇”和“科学之科学”的今天,在各门具体科学知识早已从哲学中分化出去并得到迅速发展的今天,哲学作为世界观的功能,作为方法论的功能都在转化。在这种情况下,哲学成为任何一种知识(知识入门、知识大全、至上知识),都将使哲学变成“多余的事”,使哲学家变成“多余的人”。

在这样一个时代背景下,“哲学无用论”和“哲学过时论”方兴未艾,构成了对于哲学的真正挑战,严重威胁着哲学的生存和发展。而真正应当承担主要责任的则是现行哲学本身。

针对现行哲学种种误区,我们认为应当在哲学学科定位问题上正本清源:研究哲学既不是对于各门具体知识的概括和总结,也不是对于各门具体知识的评判和裁决,而是对于现有知识的反省和反思,在这种省思中不断表达人的智能的和灵性的诉求。如果非要说哲学是知识的话,那么,哲学是关于无知的“知识”或知识的无知。或者按照库萨的尼古劳的话说,“哲学是一种有学问的无知”:

一个人对自己的无知认识得越清楚,他的学问就越大。[8]

【注释】

[1] []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二卷,贺麟、王太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053页。

[2] [古希腊]埃斯库罗斯等:《古希腊悲剧喜剧全集》(6)“阿里斯托芬喜剧”(上),张竹明、王焕生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250257267页。

[3] 《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上卷,北京大学哲学系外国哲学史教研室编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6869页。

[4] [古希腊]柏拉图:《游叙弗伦、苏格拉底的申辩、克力同》,严群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5055页。

[5] []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二卷,贺麟、王太庆译,44-4589页。

[6]《论语》“为政第二”。

[7]《老子》三十四、四十九、七十二章。

[8] 《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上卷,300页。

 

(原载程广云主编《哲学导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