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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朝明】上博竹書《魯邦大旱》小議

      由於身處魯地的緣故,對於上博竹書中的《魯邦大旱》頗為注意。在該篇公佈之前,當看到《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一)透露的《魯邦大旱》的有關情況,又拜讀到廖名春先生的研究成果時,便撰寫了《上海博物館竹書〈魯邦大旱〉管見》[1]一文,根據已知兩隻竹簡的內容談了個人的一點看法。現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二)已經出版,我們不僅終於看到了該篇的全文,還看到了整理者馬承源先生以及簡帛研究網站發佈的學者們的研究成果。《魯邦大旱》篇幅不大,僅有二○八字,而且長短簡僅有六枝,不能完全系聯,但也不可忽視它的價值。在拙文《上海博物館竹書〈魯邦大旱〉管見》的基礎上,就相關的幾個問題略加議論,以申說個人看法。

一、該篇補充了魯國歷史資料

《魯邦大旱》記載的是魯國大旱,其中所記是哀公與孔子的對話,則事情一定在孔子周遊列國歸魯後的數年之內。但此次魯國的旱災並不見於傳世文獻,《春秋》經傳中也找不到相關聯的直接記載。

魯國此次旱災發生的時間,學者們推測魯國此次大旱應在魯哀公十五年,即西元前四七八年。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第二冊《魯邦大旱》篇的《說明》中,馬承源先生也說《魯邦大旱》“紀載魯哀公十五年時發生大旱”[2]。在拙文《上海博物館竹書〈魯邦大旱〉管見》中,筆者認為這個判斷有些過於坐實,雖然魯哀公十五年發生旱災的可能性較大,但還不好據此肯定孔子與哀公對話所指的“魯邦大旱”一定發生在這一年。

認為哀公十五年魯國發生了旱災,乃是根據《春秋》經文“秋,八月,大雩”的記錄。筆者斟酌這類記載,認為《春秋》經記魯國實行雩祭並不一定意味著發生了旱災。雩祭是一種祈雨求穀的祭祀,《春秋》經的記事方式或者記事原則有明顯的個性,傳中關於雩祭的記載雖然不少,卻遠非全部的雩祭。《春秋》記載魯國“大雩”的著眼點在於《左傳》所說的“不時”。《春秋》“常事不書”,這樣,魯國不少正常的雩祭便不見於記載。魯國“大雩”都是祈雨之祭,與旱象相互聯繫,但未必一定是發生了“大旱”。相反,《春秋》經傳沒有記載魯國大旱,並不一定沒有旱災。《公羊傳》認為經言“大雩”在於“記災”,後世《公羊》學者更進而言大雩就意味著大旱,實有不當。所以筆者仍然以為,如果要落實此次“魯邦大旱”的時間,還是以發生在魯哀公十一年到魯哀公十六年(前四八四—前四七九年)的六年之內更好一些。

二、該篇所反映的孔子思想

在沒有看到《魯邦大旱》全文時,我們綜合現存傳世相關的材料,認為“對待旱災,孔子著眼於人間的政治,宣導以積極的態度對待自然災害,而不是借助天象思考人世間的事情”,“上博楚竹書中的《魯邦大旱》篇,其中所記孔子評論魯國大旱是其當政者‘刑’與‘德’的措置問題可能與上述思想一致”,現在看來,這種推測不誤。

綜合學界的研究成果[3],《魯邦大旱》可以重新隸定、標點如下:

魯邦大旱,哀公謂孔子:“子不為我圖之?”孔子對曰:“邦大旱,毋乃失諸刑與德乎?唯……”(第一簡)

……之何哉?”孔子曰:“庶民知說之事,畏也,不知刑與德,如毋瘞圭璧幣帛於山川,政刑與(德)……”(第二簡)

出,遇子贛,曰:“賜,爾聞巷路之言,毋乃謂丘之對非歟?”子贛曰:“否。”“繄吾子如重名其歟?”“如夫政刑與德,以事上天,此是哉!如夫毋瘞圭璧(第三簡)幣帛于山川,毋乃不可?”“夫山,石以為膚,木以為民,如天不雨,石將焦,木將死,其欲雨又甚於我,又必待吾命乎?夫川,水以為膚,魚以(第四簡)為民,如天不雨,水將涸,魚將死,其欲雨又甚於我,又必待吾命乎?”

孔子曰:“於乎……”(第五簡)

……公豈不飽粱食肉哉?繄無如庶民何?(第六簡)

從文中看,孔子與哀公、子貢討論應對天災的問題,主要涉及如何對待祈雨之祭,如何處理祭祀山川神靈和進行社會刑德政治的關係問題。這是當時人們觀念中的重要問題。

自西周以來,人文理念逐漸升騰,人的因素在社會政治中越來越重要。但是,按照《禮記·表記》的說法,周人雖然“尊禮”,卻依舊“事鬼敬神”,到春秋時期,對“人”地位的認可程度,對天人關係的處理方式,標誌著觀念上的保守與進步。《禮記》稱夏商周文化特點不同,認為“夏道尊命”,“殷人尊神”,“周人尊禮”,三代所尊有別。孔穎達《禮記正義》曰:“案《元命包》云:‘三王有失,故立三教以相變。夏人之立教以忠,其失野,故救野莫若敬。殷人之立教以敬,其失鬼,救鬼莫若文。周人之立教以文,其失蕩,故救蕩莫若忠。’如此迴圈,周則複始,窮則相承,此亦三王之道,故三代不同也。”三代文化未必“周則複始”,但“立教以文”確是周人進步于夏、商二代之處。

春秋以來,關於重人還是重天的爭論不斷出現。孔子以前、以後,魯國以內、以外,都有這種典型的事例。我們曾經舉出僖公二十一年夏天的例子,那時,魯國同樣出現了大旱,僖公要燒死巫人和尫者以禮天。魯大夫臧文仲認為燒死他們並不是防備旱災的辦法,說:“非旱備也。修城郭、貶食、省用、務穡、勸分,此其務也。”臧文仲認為焚巫、尫並不是防備旱災的辦法,認為應在民艱於食的情況下修理城郭,稍給民食,這才不失為救荒之策。同時,還要注意貶損飲食,節省開支,勸人施捨,並致力於農事,使旱不舍農,以補救災荒。而巫、尫之人能做什麼呢?他們如臧文仲所說:“天欲殺之,則如勿生;若能為旱,焚之滋甚。”臧文仲明白迷信鬼神無用,應當重“人事”而輕天、輕鬼神。

在《魯邦大旱》中,孔子說“庶民知說之事,畏也,不知刑與德”,可見到春秋末期,人們的觀念中仍有十分濃重的“重視鬼神”思想。孔子看到這種情形,主張不宜一味致力於“瘞圭璧幣帛於山川”,他還具體分析,指出旱災發生時不必祈求於山川之神,因為如果他們有神性,應該像人們一樣期望下雨,甚至“其欲雨又甚於我”。這與臧文仲“若能為旱,焚之滋甚”的說法如出一轍。《史記·仲尼弟子列傳》說孔子“數稱臧文仲”,他的思想與臧文仲的這一重要相似之處,說明孔子與春秋以來的進步思想是一致的。

類似的事情在魯國戰國時魯穆公時也曾發生,《禮記·檀弓下》就記載了穆公在天旱時欲焚巫、尫的事情。正因為春秋以後人文理念已經佔據了主導地位,所以魯國僖公、穆公的做法都被制止。

與孔子時間差不多,齊國的名相晏嬰也諫止過齊景公的不當做法,《晏子春秋·內篇諫上·景公欲祠靈山河伯以禱雨晏子諫》和《說苑·辨物》都有記載。《晏子春秋》記曰:“齊大旱逾時,景公召群臣問曰:‘天不雨久矣,民且有饑色。我使人蔔,雲祟在高山廣水。寡人欲少賦斂以祠靈山,可乎?’群臣莫對。晏子進曰:‘不可。祠此無益也。夫靈山固以石為身,以草木為發,天久不雨,發將焦,身將熱,彼獨不欲雨乎?祠之何益?’公曰:‘不然,吾欲祠河伯,可乎?’晏子曰:‘不可。河伯以水為國,以魚鱉為民,天久不雨,水泉將下,百川將竭,國將亡,民將滅矣,彼獨不欲雨乎?祠之何益?’”晏嬰的論說與孔子如出一轍,頗耐尋味。

但孔子與晏嬰不同,晏嬰雖然認為靈山、河伯祠之無益,但他又勸說景公避宮庭曝露三日,據景公說這是為了“右德”,即佑天地之德。孔子當然更重德。但晏嬰讓景公如此修德,似比孔子不及。

孔子也談“天命”,但他對所謂“天”的認識比一般人更加理性。據《孔子家語·本姓》,有人說孔子的“文德”是“天將欲與”,說他是先聖之嗣,為“天所祚”,孔子則說:“自吾志也,天何與焉。”他認為自己所作的事情都是自己的志向,上天哪里能給予什麼?上博竹簡《魯邦大旱》中,孔子為哀公謀劃應對旱災的策略,始終著眼於社會政治問題,表現了他思想的時代進步性。

三、該篇的文獻學價值

《魯邦大旱》有思想史的價值,也有文獻學上的價值。作為戰國中期的竹簡,《魯邦大旱》與相關文獻的比較,對於我們認識傳世文獻有重要意義。

我們試將《魯邦大旱》與相關文獻進行對比討論:

首先,孔子常常談論刑德問題,刑德問題也是孔門師徒常常討論的問題,它是孔子政治思想中的重要話題。這一點,《魯邦大旱》與許多文獻是相通的。

《魯邦大旱》短短二百余字,“刑”與“德”的概念出現多次:“邦大旱,毋乃失諸刑與德乎”;“庶民知說之事鬼也,不知刑與德”;“如毋瘞圭璧幣帛於山川,政刑與(德)……”;“如夫政刑與德,以事上天”。

我們說過,在“刑”與“德”的關係上,孔子強調“德治”,強調“德主刑輔”。《魯邦大旱》的幾枝竹簡斷斷續續,但將各簡放在一起,如最後的一枝與前面各簡參互對照,再結合前引《晏子春秋》、《說苑》的記載,也可看出該篇中本來也會有孔子主張注意修德的內容。

孔子關於刑、德關係的話語,除了其他的零散記載,比較集中的有《孔叢子·刑論》,該卷專門收集了孔子這方面的論說;《孔子家語》的《五刑》、《刑政》也是孔子論述刑政和刑、德問題的專篇。此外,《孔子家語》的其他不少篇章所記孔子言論也涉及到這個話題,如《執轡》、《始誅》等篇;《大戴禮記》中的《盛德》篇的相關記述也很典型。

新出竹書也與傳世文獻相互發明。郭店楚墓竹書《成之聞之》篇曰:“民可敬道(導)也,而不可弇(掩)也;可馯(馭)也,而不可敺(驅)也。”與《大戴禮記·禮察》所說“或導之以德教,或敺之以法令”完全一致,同樣是關於如何處理德、刑關係的高論。

《孔子家語》、《孔叢子》、《大戴禮記》是儒家文獻,對於他們的價值,人們有種種看法,有學者將上海博物館竹書中的孔子資料與《大戴禮記》、《孔子家語》、《孔叢子》等同樣看待,認為這是基本可靠的孔子研究資料。[4]應該沒有什麼問題的。

與《魯邦大旱》最為相近的資料見於《孔子家語·曲禮子貢問》。其中記載了齊國大旱時孔子與齊國景公的問對。其文為:

孔子在齊,齊大旱,春饑。景公問於孔子曰:“如之何?”孔子曰:“凶年則乘駑馬,力役不興,馳道不修,祈以幣玉,祭禮不懸,祀禮下牲。此賢君自貶以救民之禮也。

相近的記載也見於《禮記》,該書的兩段記載可能與《孔子家語》有關。《曲禮下》曰:“歲凶,年穀不登,君膳不祭肺,馬不食穀,馳道不除,祭事不懸;大夫不食梁,士飲酒不樂。”《雜記下》曰:“孔子曰:“凶年則乘駑馬,祀以下牲。”

《孔子家語》是孔子對齊君的答問,同是旱災,又同是國君向孔子詢問對策,與《魯邦大旱》相近。《魯邦大旱》有“公豈不飽粱食肉哉?繄無如庶民何?”整理者馬承源先生說:“‘豈不’是公行為的確定語氣”,如此,這句話意思應該是:“國君飽食糧肉,惟庶民無可奈何。”其實,《魯邦大旱》與《孔子家語》所表達的孔子的思想是完全一致的。這樣的比較研究,對於我們認識《家語》的價值會有幫助。

 

【注释】
[1]楊朝明:《上海博物館竹書〈魯邦大旱〉管見》,載《東嶽論叢》二○○二年第五期,人大報刊複印資料《先秦、秦漢史》二○○三年第二期轉載。見楊朝明:《儒家文獻與早期儒學研究》,齊魯書社,二○○二年。
[2]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二)第二○三頁,上海古籍出版社,二○○二年。
[3]文中句讀依:俞志慧:《〈魯邦大旱〉句讀獻疑》,“簡帛研究網”(○三.○一.二七)。文字考釋參考以下論作:何琳儀:《滬簡二冊選釋》,“簡帛研究網”(○三.○一.一四);陳偉:《讀〈魯邦大旱〉劄記》,“簡帛研究網”(○三.○一.二七);秦樺林:《上博簡〈魯邦大旱〉虛詞劄記》,“簡帛研究網”(○三.○二.一四);劉樂賢:《讀上博簡〈民之父母〉等三篇劄記》,“簡帛研究網”(○三.○一.一○);黃德寬:《〈戰國楚竹書〉(二)釋文補正》,“簡帛研究網”(○三.○一.二一);楊澤生:《上海博物館藏竹書(二)補釋》,“簡帛研究網”(○二.○二.一五)等。
[4]郭沂:《郭店楚簡與先秦學術思想》第三五四—三六四頁,上海教育出版社,二○○一年。

(原载《上博館藏戰國楚竹書研究續編》2004。录入编辑:之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