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科网首页|客户端|官方微博|报刊投稿|邮箱 中国社会科学网

【程炼】亨普尔两难

   物理主义,按照最通行的说法,可用这样一个论题或口号来表达:一切都是物理的(everything is physical);或者说,物理者,无出其外也(There is nothing over and above the physical)。这种表述是直觉上的和笼统的,留下了大量辨析和解释的空间。缩小这个空间依赖于对两个关键词的解读,“一切”和“物理的”。① 

    先暂且搁置“物理的”这个词的意思,或者选择任何一种关于何为“物理的”东西的见解,我们想知道这里的“一切”到底指的是哪些东西、涉及哪些范畴或者“无出其外”表达了一种什么关系。一般说来,当代物理主义首先被看作是一个关于世界的终极构成成分的形而上学或者本体论学说。显然,这里的“一切”指的是一切实际存在的东西,或者用模态的语言讲,指的是所有存在于现实世界中的东西。好,你说一切都是物理的。如果有人说,“可有些东西无论怎么看都不是物理的、或者不像是物理的”,物理主义者该怎么回答呢?需要提醒的是,物理主义不是一个单一的学说,而是一个理论家族,其不同成员持有不同的本体论。尽管几乎所有的物理主义者都拒绝超自然的事物(如上帝、天使、幽灵等)的实在性,除此之外,他们在许多议题上分歧大于共识。为讨论方便,假定我们把对象和属性(关系)当作初始的本体论范畴。②物理主义者会声称一切对象及其属性都是物理对象和物理属性。在什么意义上大脑、生命、基因、感觉、信念、道德这些疑似非物理的东西是物理对象或属性呢?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把物理主义家族大致分为三类成员。还原的物理主义者认为这些东西中的某一些可以还原为更基本的物理事物;非还原物理主义者认为这些东西中的某一些(如果不能还原的话)在本质上是由物理事物所决定;非实在论的物理主义者则认为这些东西中的某一些根本就不具有实在性。基于各自的理由,一位关于某类疑似非物理事物的还原论者可以是关于其他类型事物的非还原论者或非实在论者,一位在某个方面的非还原论者也可以持有其他方面的还原论或非实在论立场。由此,这三种物理主义对“一切”的理解可以概括如下: 

    (A)任何疑似非物理的事物,其实要么可被还原为物理事物,要么在本质上被物理事物所决定,要么不具有实在性。③ 

    经过这样的拆解,物理主义口号中的关键词之一“一切”或“无出其外”至少有了大致的可理解性。 

    接下来,如何解读口号中的另一个关键词“物理的”?我们看到,尽管在“一切”或“无出其外”的问题上物理主义者之间的分歧大于共识,在何为“物理的”这个问题上,他们的共识却远远大于分歧,这个共识就是,什么使得一个事物是物理事物,要看物理学、尤其是基础物理学(fundamental physics)怎么说。这个共识并非凑巧,而是有比较深刻的历史渊源和当代动机。物理主义是历史上的唯物主义在当代的继承者。④唯物主义在表述形式上与物理主义无异,只需将“物理的”换成“物质的”:世界是物质的、或者是由物质构成的。什么使得一个东西是物质的?追究这个问题可以写一部思想史。把历史的复杂性放在一边,让我们设想在当代原子物理学产生之前人们持有的那种古典物质观。根据T.克瑞(Tim Crane)和D.H.梅洛(D.H.Mellor)的说法,那时的人们先天地认为物质是“固态的、惰性的、不可穿透和守恒的、决定论式的并且只在通过接触才与他物互相作用”。⑤一位持有古典物质观的唯物主义者相信具有这般特点的物质构成了世界上所有其他事物的本体论基础。但是,当代基础物理学似乎越来越远离这种唯物主义:被当代物理学家视为根本性的东西,如力、场、能量、弦、旋、波函数、弯曲空间等等,几乎不具有物质的上述任何特点。古典物质观因此肯定是错误的。历史上的哲学是思辨性的,唯物主义哲学也不例外。它的当代传人放弃纯粹的思辨套路,采纳一种听从科学的自然主义转向:让自然科学,特别是基础物理学,来定义最可接受的基础本体论。当古典的物质观因其不合时宜而导致唯物主义退场时,物理主义与时俱进,应运而生。它继承了唯物主义精神,但以经验的、科学的方式刻画它的前辈试图先天地定义的东西——曾经是物质的,现在是物理的。 

    除了历史的纠葛外,物理主义者以物理学作为本体论向导的当代动因也有若干。第一个动因与当代物理学的自身发展状况和物理学的认识论地位相关。当代物理学的两大支柱理论,量子规范场论和广义相对论,各自都取得了无可争辩的成功,更有物理学家正在憧憬一个终极理论在不远的将来的到来。不像特殊科学中的定律,物理学的定律,根据科学哲学中的主流看法,是普遍律(universal laws)而非余者皆同律(ceteris paribus laws)。⑥这些赋予了物理学在我们知识体系中一个默认的优越(privileged)地位,使得物理学知识成为人类知识的样板。第二,越来越多的、特殊科学所推设的事物被证明并非是无法得到物理学解释的东西,如曾被认为是突现的化学性质现在可以按照量子特性来说明,曾被认为支持活力论的生命现象现在被认为不过是分子层面的现象。⑦第三,电子计算机的出现和广泛应用强化了关于人类心灵的物理主义主张。当越来越多的被认为只有有智力的造物才能从事的工作可以轻而易举被一堆硅片、金属和塑料完成时,人们有理由认为心理过程不过是一类特殊的物理过程,⑧而在最基本层次上描述电子计算机如何工作的科学既非生物学、也非化学,而是物理学。这一点对于我们理解心灵哲学中的物理主义尤其具有意义。 

    若是这样,我们就不难理解要回答什么是“物理的”这个问题,物理主义者必须诉诸物理学。一个刻画“物理的”的通用模版是这个样子的(为方便计,以属性为例,以下皆然): 

    (P)一个属性X是物理的,当且仅当X属于物理学的推设(posits)。⑨ 

    如果(P)具有可理解性,那么与前面的(A)结合起来,那个直觉性的和笼统的物理主义口号就有了可理解性,即使它的真理性仍可受到质疑。就是说,将其真假放在一边,物理主义至少是一个可以表述清楚的或者旗帜鲜明的哲学立场。 

    问题是,一个难题的出现让(P)的可理解性受到损害甚至(在一些人看来是)摧毁性的打击,让物理主义者在解释(P)时进退维谷,无所适从。它就是过去20余年来心灵哲学、科学哲学和形而上学中被频繁讨论的亨普尔两难(Hempel's Dilemma)。 

    亨普尔两难最初表述在亨普尔为古德曼的《造世之途》(Ways of Worldmaking)所写的书评之中。⑩亨普尔的原始表述针对的是一种今天几乎没有拥护者的物理主义版本,即纽拉特和卡尔纳普为统一科学而提出的物理主义。这种物理主义认为任何有意义的陈述都等价于一个物理学陈述。物理学的语言被看作是科学的统一语言。亨普尔质疑这个主张“根本就模糊不清”。这个所谓的统一语言是什么物理学的语言?是18世纪的物理学的语言还是当代物理学的语言?不可能是前者,因为它包含过时的谓词,如“热素”;也不可能是后者,因为当代物理学处在持续的变化之中。如果亨普尔两难仅仅是这种语言学意义上的,当代物理主义者大可不必为之忧心忡忡,因为他们大都不接受特殊科学的词项与物理学词项等义的主张。用哲学中的行话讲,今天的物理主义者信奉的是形而上学或本体论的物理主义(metaphysical or ontological physicalism),而不是分析的或翻译的物理主义(analytical or translational physicalism)。但是,亨普尔两难的思想打击力可以跨越它的原始表述,波及到形而上学版本的物理主义。G.赫尔曼(Geoffrey Hellman)认为亨普尔两难“或许是对表述物理主义的一切努力的最严厉的反驳”。根据赫尔曼的重述: 

    当下的物理学确实既不完整(甚至在其本体论上)也不准确(在其定律上)。这摆出一个两难:要么物理主义原则立足于当下的物理学,在此情形下,我们可以断定这些原则为假;要么它们不是立足于当下的物理学,在此情形下,说得最好听,它们很难得到诠释,因为它们建立在一种并不存在的“物理学”之上——而我们缺乏任何脱离物理理论而划定的、关于“物理对象、物理属性或者定律”的通用标准。(11) 

    照此看来,我们前面的模版(P)中的“物理学”在所指上是摇摆不定的。现实一些,大致而言,我们面临两个选项: 

    ()一个属性X是物理的,当且仅当X属于当下的物理理论的推设,以及 

    ()一个属性X是物理的,当且仅当X属于未来的、理想的物理理论的推设。 

    需要说明的是,我们必须有良好的根据认为,出现在这两个选项中的物理理论(当下的和未来的)的推设,在外延上是不等价的;不然的话,这两个选项仅仅是语词上的,不具有实质性,从而使得这个所谓的两难变成纯粹的语词之争。当然,两者在外延上等价,在逻辑上并非不可能:说不定今天的基础物理学推设的属性、种类以及关系已经至少非常接近地穷尽了物理世界的基本构成成分,未来的理想物理学只是比当下的理论更准确地、更统一地、更经济地揭露了支配这些物项的规律。尽管无法先天排除这种可能,即使最坚定的物理主义者也相信,当今的物理学并未成熟到这个地步。历史地看,任何一个物理学理论都被后来的发展证明是有缺陷的,这些理论中的一些推设要么被后来的发展所放弃,要么这些理论本身被完全抛弃,代之以更充分的理论。我们并无很强的理由认为当下的物理学将是一个例外。更重要的是,物理学家普遍认识到,当今物理学的两大基础理论量子力学和广义相对论之间存在矛盾。这种情况无法让我们乐观地认为当下的物理学推设既正确又完整。爱因斯坦在纪念麦克斯韦诞生100周年的文章中说得非常明白,“我们关于物理实在的观念绝不会是最终的。为了以逻辑上最完善的方式来正确处理所知觉到的事实,我们必须经常准备改变这些观念——也就是说,准备改变物理学的公理基础。事实上,看一下物理学的发展就可以明白,它在历史进程中已经经历了影响深远的变化。”(12)有了这些铺陈,让我们看看亨普尔两难到底是怎么回事。 

    假定物理主义者选择()来定义物理属性。当下物理学,按照赫尔曼的说法,在本体论上是不完整的,其基本定律是不准确的。我们可以假设有基本属性(让我们称之为未子),现在不被物理学家接受,但未来某个时候被证实是存在的。依(),未子不是物理属性。但是,仅说未子不是物理属性并不等于说物理主义为假。道理是这样的:只有将()和(A)合在一起才构成了当下论(currentist)的物理主义主张。只有当未子既不可还原为当下物理学的推设,又不是由这些当下推设所构成的时候,我们才能说物理主义为假。上面的铺陈告诉我们,未子既不是当下物理学的推设,又不是由当下推设构成的。因此,给定当下物理理论的不完整,如果一位物理主义者选择()来表述她的版本,她就得把一种基本物理属性当作非物理的,这样,她持有的立场就为假。值得提醒的是,亨普尔两难的这一支不是直接断言物理主义为假,而是说,依据当今物理学来定义物理事物并声称一切皆物理这个说法行不通。 

    选择()呢?()自身有相当的含糊性。什么叫“理想的”物理理论?它一定为真吗?尽管它还没出现,你对它是什么样子有什么预料?它与我们今天持有的物理理论有多大差别?假设有一位未来论的物理主义者,他这样表达他的本体论立场:世界上存在的东西,要么是将来某个理想的物理理论的推设,要么是这些推设构成的。如果要追究这个立场到底给出了一个什么样的本体论承诺,未来论者难以应答。由于我们(包括未来论的物理主义者自己)并不知道他心中的终极物理理论是什么样子,依据这种既不存在又无法推测将来是什么样子的物理学来定义物理事物,使得物理主义缺少明确的内容,近于什么都没说。它甚至对当下物理学的推设(如电子、夸克等)的实在性都无法表态。这个困境体现在上面引用的赫尔曼的表述中。在一些文献中对()的可能后果还有一个延伸的阅读,那就是,()与(A)结合起来让物理主义变得无聊地为真(trivially true)。依(),无论未来的理想物理学推设什么物项,它们都是物理的。我们无法先天地保证未来物理学不推设表子(representon)或感子(qualiton)之类的东西,甚至推设天使、幽灵等作为构成自然现象的基础材料,其中表子具有表征性质,感子具有定性的现象性质,它们既不可还原,又不依随。如果未来物理学推设这种表子或感子,那么依()它们都是物理的。这样,不管未来物理学推设什么,物理主义总是对的,我们无法想象有什么东西其存在与物理主义相抵触。其后果是,反物理主义(即主张至少存在某些基本物项,它们不是物理的)自动为假。这样,使用()来表述的物理主义要么是空洞的,要么是无聊的。亨普尔两难的这一支依旧不是直接说物理主义要么空洞要么无聊,而是说,按照尚在虚无缥缈间的未来终极物理学来定义物理属性的物理主义立场要么空洞要么无聊。把这两支结合起来,可以看到,如果你是一位物理主义者,无论怎么解释物理属性,都左右为难。 

    前辈唯物主义昧于物理学而式微,尚可理解;侪辈物理主义媚于物理学亦受窘,却是令人感到意外和不平。下面我试图探索脱离亨普尔两难的可能途径。在此之前,我想略述任何这类探索都需要考虑的限制和要求。 

    首先,任何对物理属性的说明都需要承认亨普尔两难的显见力度,这要求一个恰当的物理主义表述即不能使得物理主义明显为假,同时还要提供足够的信息量。一个物理主义表述有足够的信息量,至少需要满足两个条件。第一,该表述必须与典型的反物理主义论题不相容,如各种形式的二元论、唯心论以及副现象论。第二,由于物理主义被认为是一个后天的论题或假说,一种适当的表述需要指定其为假的可能情形。如果未来物理学的任何发展都无法否证该表述,这证明了它落入亨普尔两难的第二个困境中。 

    其次,对物理属性的说明应该是框架性的,其含义是它需要兼容于典型版本的物理主义理论,如还原的、非还原的以及取消的物理主义。换句话说,这些不同形式的物理主义应该在何为物理事物的议题上达成一致,它们之间的区别在于怎样刻画那些疑似非物理的事物与物理事物之间的关系。 

    再次,我们所需要的对物理属性的说明有一个重要的历史维度,那就是对古典唯物主义的继承。这当然不要求我们接受古典的物质观,因为它是过时的、错误的。古典唯物主义者相信世界在根本上是物质的,生命现象和心理现象必须有一个物质的基础,这些原则是今天的物理主义者所赞同的。与古典唯物主义者不同的是,今天的物理主义者对于这个物质基础有更好的理解,这种优越性完全是当代物理学赋予的。从这个角度看,脱离物理学去定义物理属性是一种元方法论上的背叛,因为这样做忽视了当代物理主义兴起的主要推力。 

    基于这些考虑,我先对文献中一些常见的对亨普尔两难的反应作一简略的评述。在我看来,它们在这个或那个方面、或多或少有令人不满之处。 

    先看一些反物理主义人士的回应。例如,克瑞和梅洛完全接受这个两难对物理主义的指责,将其强化和并入反物理主义的武库之中。在他们看来,这个两难,配上其他考虑,表明物理主义是一种无意义的学说,是“对一个本质上无聊的问题的错误回答”。(13)显而易见,对这种责难的最佳回应,在此场合,就是力图化解亨普尔两难。 

    有物理主义者承认这个两难的力度,采纳某种曲折的回应策略。一个有趣的提案是A.奈伊(Alyssa Ney)给出的,它不是尝试迎头破解两难,而是通过修改物理主义的表述而让两难不再适用。根据这个提案,物理主义最好不要被当作是一个本体论学说,而是被表述为“只是一个态度而已,一个根据当时的物理学说存在的任何东西去形成自己的本体论的承许(commitment)。”(14)这种颇似非认知主义(non-cognitivism)的对物理主义立场的重构的确可以躲开亨普尔两难。如这般理解的物理主义不再是一个有真值的学说:物理主义作为一个态度、一个思想倾向,不存在为真或为假的问题。这种态度式的物理主义,在我看来,只是做一个物理主义者的必要条件。如果你已经是一个物理主义者,采纳奈伊所说的态度或承许大概是自然而然的,甚至是命令式的。但是,一位在物理主义和反物理主义之间徘徊、狐疑的人,仅靠承许式或态度式的物理主义是无法被打动的。如果此人把物理主义当成有真假的学说,并且觉得亨普尔两难的确陷物理主义于困境之中,在其他情况相同的条件下,他会舍弃物理主义——不管是态度的,还是学说的。 

    第二个我想评述的策略可以称为“实指策略”。在这个策略中,物理理论消失了,因此亨普尔两难无处发力。根据实指策略, 

    (O)一个属性X是物理的,当且仅当X是这样一类属性,它们与完整地说明典型的物理对象——如桌椅、山川等——所必需的属性是同归一类的。(15) 

    (O)是典型的书斋(armchair)形而上学产品,有直觉上的亲切感并且贴合常识,洋溢着摩尔式的风味。有什么东西比桌椅、山川之类更为我们所熟悉呢?它们不是最典型的被称为“物理的”事物吗?把它们当作物理事物的典型样品很难受到挑战,不承认它们的样品地位并非表示你犯了一个事实错误,而是表示你不是一个合格的说话者。(O)看起来先天为真,如果把其中的“物理的”换成“物质的”,唯物主义前辈没有任何意见。即使无视“典型的物理对象”中的“物理”一词可能引起的循环,(16)“与……同归一类”这个关系词的意义却有不明之处。一般说来,两个东西同类意味着至少有一个性质是被两者共享的。什么使得桌、椅、山、川同归一类?如果再列出更多的典型对象,我们就大概只能用物理性(physicality)或者与之近似的概念来将它们统为一类了,循环出在这个地方。避免循环的一个方法是将它们的同类关系理解为一个不可进一步解释的直鲁事实(brute fact),从认识论上讲,我们对这个事实的认知是直接的、不需要证立的。 

    当代讨论中对(O)的另一个显著的担忧是(O)与泛心论(panpsychism)的相容性。(17)从逻辑上讲,(O)并不排除泛心论之真。根据一种较强的泛心论(即,心理属性是世界的基础特性,几乎无处不在),桌、椅、山、川的构成材料是电子、质子和中子这类物理粒子,但这些基本粒子还有更微小的构成成分,这些更基本的成分具有心理特性。这里的问题是,(O)的倡导者只是将物理性与桌椅、山川这些典型的、标志性事物捆在一起,但没有意识到,这些典型的物理事物本身可能含有更为基本的心理材料,这正像拒狼于圈外的牧羊人并没有首先保证圈内没有狼。当代物理主义者,个别除外,大都认为如果泛心论为真,那么物理主义为假。(18)(O)与泛心论的兼容意味着具有心理性质的东西也可以是物理的,这种对物理事物的定义似乎难以满足物理主义的需要。 

    第三个策略正好可以消除对泛心论的恐惧,其做法是直接把物理属性定义为非心理的属性,因此被冠以“循否法”(via negativa)之名,意思是,从与物理性相对立的事物的方面着手。循否策略的一个最粗糙的表述是: 

    ()一个属性X是物理的,当且仅当X不是心理的。 

    ()显然有问题。它直接把心理的和物理的对立起来,而这并非是所有物理主义者的意思。大部分物理主义者并不排斥心理属性的存在,例如一个还在工作的大脑既有物理属性,又有心理属性。物理主义者拒绝的是心理属性的基本性(fundamentality),而认为心理属性是世界的基本属性是物理主义的敌对方——唯心论、二元论和泛心论的哲学基础。物理主义者的想法是,任何物理事物都不可能在根本上是心理的,如果某个对象具有某个心理特性,那也是通过具有某个或某些物理特性才具有该心理特性的,简言之,心理属性不能脱离物理属性而独立存在。因此,()应该强化为: 

    ()一个属性X是物理的,当且仅当X不在根本上是心理的。 

    ()依然留有争议。弗雷格相信在心理的和物理的之外还有一个抽象的第三域。假定X=一个素数。按照(),X就是一个物理性质,但这不容易说得通。对于抽象领域的物事,物理主义者可以有多种回应,如采纳某种形式的唯名论或虚构论,或将其自然化等。就眼下的问题而言,一些物理主义者希望可以通过循否法的再运用来进一步强化(): 

    ()一个属性X是物理的,当且仅当X既不在根本上是心理的,又不是抽象的。 

    一些物理主义者认为,某个类似于()的东西对于表述物理主义是足以够用的。(19)另一些物理主义人士则将其作为一个必要构件植入一个更完整的对物理属性的刻画中。(20)下面的评述虽然只是针对前者,针对()是否是刻画物理事物的一个充分策略的问题,但同样会影响到后者。 

    ()背后有一个动机,那就是,承认“物理属性”、“物理学”这些术语并不能轻易得到解释,但相信关于心理事物的观念易于把握。这是笛卡尔的遗产。从理解的角度看,我们首先有关于什么是心理事物的观念,然后通过与心理事物对照或者把心理事物作为背景来理解其他事物。心理事物是意向性的或者是有意识的、或者两者兼备。物理事物呢?当然就是心理事物之外的东西了(把抽象事物的问题放在一边),因而是非心理的。()不援引任何具体的物理理论,不管是当今的还是未来的,因此可对亨普尔两难无动于衷。但是,循否策略这种便宜之计并非没有代价。第一,()通过定义的方式就把泛心论排斥为假,因为泛心论蕴含着物理事物具有根本的心理性(fundamental mentality)。这样做在思想上是不正直的。你可以不喜欢泛心论,你可以希望它为假,但你需要用证据和论证来反驳它。你通过把“物理的”定义为“不是心理的”而让泛心论为假,跟牧羊人用“羊圈依定义不是供狼居住的”来证明他的羊圈里没有狼毫无二致。第二,前面讨论物理主义与唯物主义的关联时,我指出,物质观的不合时宜是传统唯物主义式微和当代物理主义兴起的原因之一。这个转变在智识上显然是积极的。但是,循否策略无法说明这个积极的转变。当我们主张当代物理学破坏了17和18世纪流行的古典物质观时,我们可以设想一位老式唯物主义者,一旦运用这里的循否策略,可以完全不为当代物理学的成就所动:他可以放弃正面定义物质(如借助空间延展、坚硬、惰性、运动守恒等)的做法,代之以物质的就是非心理的这种循否策略,似乎就万事大吉、一劳永逸了。第三,循否策略把一对用于二分的词项进行比照来从事概念分析,如“心”与“物”、“经验”与“理性”等。但是,这种语项配对并非总是固定的,一个概念在不同语境中可能跟不同概念形成对照。物质的概念就是如此。在自然哲学的场合中,物质与心灵或精神形成对照,但是在活力论盛行的生物学中,跟物质形成对照的是生命(因此惰性与活力形成对照)。在活力论的时代,书斋哲学象如何用循否法分析物质的概念呢?今天的循否法分子怡然自得地把物理的定义为非心理的,那是没有意识到沾了当代生物学的光。(21)第四,或许最重要的一点:循否策略让取消主义变得不可理解。无论多么激进,取消主义总算属于物理主义阵营。你可以不喜欢它,它大概为假,但它并非不可理解。()声称为物理主义者提供对“物理的”的刻画,但这个刻画让取消主义者哭笑不得:对物理事物的定义是通过与实际上不存在的东西的对照来完成的。 

    上面考察的两种对亨普尔两难的回应,在策略上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放弃了模板(P),避免使用具体的物理理论来刻画“物理的”,在实施办法上也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走先天的概念分析的路子。当然,用先天思辨的方法界定“物理的”并不意味着由此得出的物理主义论题也是思辨的,因为一切都是物理的这个论题依旧可以是经验的。上面的讨论表明,它们都各有其不易处理的问题。我认为物理主义者有足够的思想资源来直接破解享普尔两难。我认为最有前途的做法是在第一个选项上做文章。 

    亨普尔两难的第一支选项可以有两个相继的诠释,我把它们分别称为真值诠释和合理性诠释。让我们称当下的物理学为。根据真值诠释,由于在本体论上不完整以及提供的规律不准确,所以建立在之上的物理主义几乎可以肯定为假。这个推理在前面展开该两难时已经作了解释。根据合理性诠释,如果一个人有良好的理由相信为假同时又依据建立形而上学,那么他的这种做法是不理性的。 

    A.梅尔尼克(Andrew Melnyk)给出了一个有趣的回应。他似乎有两个想法。首先,他把物理主义者对待物理主义假说的态度类比为科学实在论者对于当下相关科学假说的态度,他称之为科学实在论态度。梅尔尼克认为,由于科学实在论态度不依赖于认定相关假说多半为真,做一个物理主义者也不必认为物理主义多半为真,更不必说为真度极高。其次,即使物理主义多半为假,只要有理由认为物理主义比它的对立观点更值得相信,人们相信物理主义并非不理性。(22)因此,他似乎是接受真值诠释但拒绝合理性诠释,就是说,他认为,即使物理主义者有很强的理由认为物理主义为假,相信物理主义也不必是不理性的。 

    这个回应的弱点在于低估了当今物理学不完全和不准确的程度。威尔森指出:“……由于标准模型和广义相对论是不一致的,当下的物理学,严格说来,为假;给定概率论的标准公理,说一个假理论比起相关对手为真度更高,是无稽之谈。”(23)威尔森的评论切中要害。 

    下面的分析是聚焦于真值诠释。我们需要的是拒绝这个推理:如果为假,那么建立在之上的物理主义为假。 

    我的论证思路是这样的:上述推理有一个隐含的、很少人觉察到的假设,就是把以及建立在之上的物理主义分别当作一个整体或者像是一组合取命题来看待。这样,既然为假,以其作为必要条件的物理主义自动为假。我将论证,物理主义者有有力的理由拒绝这个假设,物理主义和都不应该被如是观。这要求我们不把看作是铁板一块,也不把物理主义的形而上学看作是单任务的。 

    借助一些必要的区分,这个计划可以呈现得更具体一些。我们先区分形而上学工作的两个层面。第一个层面可以称为“基础形而上学”(foundational metaphysics),它由两类工作构成:一般宇宙论和基本本体论,体现在试图回答这样一些问题:世界上为什么有东西而不是没有东西?哪些东西是最基本的存在?它们以何种方式存在?另一个层面可以称为“关于特定主题的形而上学”(topic-specific metaphysics),它试图理解我们直观上认为世界所具有的那些有趣的特点或为它们定位。它有一个几乎统一的追问方式:什么是X及其在世界(或自然、或实在)中的位置?经常出现在X的位置上的有生命、心灵、意识、自由、日常物体、因果性、自然律、模态性、价值或规范性等等,这个单子是开放的,看你的兴趣在哪些东西上。不同的形而上学系统在这两个方面会提出不同的回答。例如,贝克莱式的基础形而上学会把心理事物看作是最基本的存在,外部日常物体被看作是从心理事物中构造出来的。特定主题的形而上学自然就要关心前面提到的种种事物到底是什么、在世界中占据什么位置。当代物理主义形而上学是受物理学(确切地讲,当下的物理学)所引导的,两方面的工作都与物理学的成就相关。物理主义的基础本体论,由于依赖不断变化的基础物理学,肯定会继承后者的错误和不完整。但是,这种基础层面上的错误和不完整,在多大程度上会影响到对生命或者心灵的性质的理解,却是非常不清楚的。在对亨普尔两难第一支的普通理解中,由于物理主义形而上学被当作一个整体,基础层面的缺陷自然就成为整个形而上学的缺陷。如果有很好的理由把这两方面的工作分开,那么我们至少可以说,物理主义的心灵哲学或生物学哲学有可能不受基础形而上学的影响。 

    下一步就是从事这种分离工作,这要求我们把目光投向当下的物理学。心灵的形而上学中的核心问题是所谓的心-身问题或心-物问题,根据上面的划分,是关于特定主题的问题。物理主义者可以这样思考:从上个世纪中叶起,大量的脑科学和神经科学中的研究结论显示,心理现象与大脑中发生的物理过程有着系统性的关联。这些经验成果触发了当代早期心脑同一论的提出。在此背景下,物理主义者至少可以安全地认为,要理解心理状态的本性,我们当然需要了解大脑的相关物理过程、尤其是神经系统的运行机制。现在的问题是,的缺陷是否必然导致我们对大脑的神经生理过程的理解是有缺陷的?如果答案是否定的,物理主义的心灵哲学就可以免受亨普尔两难的折磨了。道理是这样的:物理主义者有经验的证据表明心理活动的场所和基础是大脑(也可能需要加上身体的某些其他部分和向环境的延伸)。如果提供的关于大脑过程的物理机制(包括与身体其他部分以及环境的互动)的说明是稳定的,就是说,未来物理学的更基本的部分发生的调整和修正并不影响当前理论对这些物理机制的说明,那么物理主义者可以放心地(比如说)把任何一个心理属性定义为要么等同于大脑的某些物理属性(如神经系统的状态),要么是由某些物理属性所决定的。换言之,两个条件至关重要:(1)心理状态与大脑(及其适当延伸)活动的排他性关联,和(2)提供的对大脑工作的基础的理解是稳定的和完整的。在这两个条件之下,把物理属性定义为当下物理理论的推设,就心灵哲学的目标而言,并非明显为假,因此亨普尔两难的第一支不成立。 

    梅尔尼克的回应的局限就在于没有看到对于物理主义形而上学的双重任务有着不同的蕴意,对于基础层面,提供的信息是有缺陷的,或者说,在细节上是不充分的,比如说,现在得到承认的推设中的某些、甚至(说得极端些)大多数可能被未来的理论放弃,或者被新的基本属性、作用力或规律来替代,等等,毫无疑问这会导致当下论物理主义的基础形而上学为假。(24)但另一方面,依据形成的基础形而上学,尽管有缺陷和局限,并不一定自动使得根据形成的特殊主题的形而上学自动为假。这要求我们对相关的特定主题作具体分析。 

    如此看来,上面(1)和(2)两个条件的地位对于我的回应策略至关重要。(1)和(2)都是经验论题。条件(1)在我们看来无需多费笔墨,倒不是我认为它无可争议,而是因为支持它的理由在任何一本心灵哲学教科书上都可以找到。关于(2),这里可以参考一位物理学家在这个问题上的观察。G.范伯格(Gerald Feinberg)在一篇文章中讨论当代物理学如何回答了泰勒斯的问题——“世界是如何、由什么构成的?”。范伯格的结论是,“今天的科学理论提供了对这个问题的充分答案,以至于科学已经解决了泰勒斯的问题……”(25)他的理由和推断简述如下:(a)泰勒斯的问题是关于日常物质(bulk matter,即你我周围的那些对象和实体)的结构和组成。(b)把物质看作是由原子核和电子组成的,它们遵循量子力学的定律,我们就从根本上回答了泰勒斯的问题。(c)已经发现的各种各样的基本粒子,在实验室以外的现象(或许在宇宙尺度上除外)中所起的作用微乎其微,可以忽略。(d)不要用粒子物理学的未解决问题来掩盖我们在理解物质中已取得的进步。(e)“关于基本粒子的进一步发现,或者新成员加入到这个家族,在我看来,不大可能真地揭示原子核的属性。”(26)(f)“我们现在有了一个日常物质的结构的模型,它相当地完整,在其本质方面多半不会有变。”(27) 

    一个蕴含的推论是,大脑属于范伯格说的“日常物质”,如果他的上述结论是正确的,那么未来物理学在更基础的领域的变革不会影响到今天的物理学在解决心身问题时所起的作用。范伯格所指的物理学是汤姆生和卢瑟福的原子理论之后的基础物理学,而在此之前的人们不敢说他们关于日常物质的理解是完整的和不受未来发现的影响的,因为原子在当时还是神秘的黑箱。这意味着今天的物理主义者生活在一个比他们的唯物主义前辈要幸福得多的时代,至少就他们对心灵的探索而言。 

    总结前面的讨论,让我们看看这种对亨普尔两难的回应是否恰当地满足前面提出的三项考虑。第一个考虑要求被表述的物理主义既不能明显为假,又具有足够的信息量。根据这里表述的物理主义,心理现象是以大脑的神经活动为基础的,当今的物理理论(如原子物理学)在原则上对于解释大脑的运行机制是充分的。当我们说它在原则上是充分的时候,我们指的是,对大脑的活动的解释不需要推设新的物理属性和规律。(28)或许我们关于亚原子层面的现象的知识是不完整的,但是,如果范伯格的论点是正确的,这种不完整并不妨碍我们对包括大脑在内的日常物质的理解。一个浅显的类比是,古代的铸剑师完全自信他的产品削物如泥,尽管事实上他对所用金属的微观结构和特性几乎一无所知。因此,按这种方式理解的物理主义并不明显为假。 

    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到,它并不是先天地为真。大部分物理主义者相信物理主义是一个经验论题,就是说,其证立依赖于经验的发现。除了本体论上的经济性等先天考虑外,心理状态与大脑的神经状态的系统性关联、物理领域在因果上的封闭性等后天证据都被看作是物理主义的证立要素。设想让这种物理主义为假的情形似乎并不困难。如果这个世界碰巧是泛心论的,即在亚原子或者更低的层面上存在着意识现象或者其他心理现象,那么这种物理主义为假。如果这个世界碰巧是二元论的,即存在着独立于一切物理现象而存在的心理现象,那么这种物理主义为假。这足以说明这种物理主义不是无聊地为真。 

    我们的第二个考虑要求被表述的物理主义是框架性的。在当前的物理主义心灵哲学阵营中,非还原版本的物理主义似乎影响最大,还原主义或同一论近年有所复兴,取消版本的物理主义由于其极端性而少有和者。这三者之间的争论的焦点在于它们对特殊科学(这里指的是常识心理学)的地位有不同的对待。非还原主义者相信心理状态是以某种方式被大脑的物理状态所决定的,尽管不可被还原为后者,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进一步刻画这种决定关系。还原主义者则认为任何一类心理状态都等同于大脑的某个类型的物理状态。取消论者只承认物理状态的本体论地位,否认常识心理学或者它的某一部分能够让我们作出合法的本体论承诺。不难推断,这些不同版本的物理主义都会接受上面提出的对物理属性的说明。换言之,依据今天的物理学来定义物理属性可以成为上述物理主义阵营的共同基础,它们之间的争论并不涉及物理属性应该被如何刻画的问题。就我所知,当非还原主义者致力于刻画心理状态如何被物理状态决定时,当还原主义者致力于辨别不同类型的心理-物理同一性时,当取消主义者致力于依据大脑的活动对行为作出解释和预言时,这些工作中没有任何一项非得寄望于高能物理学或者宇宙物理学的未来发展。 

    第三个考虑强调物理主义与历史上的唯物主义的继承关系。物理主义者应该认为,万物源于水(泰勒斯)、世界是由原子和虚空构成的(德谟克利特)、思维即计算(霍布斯)、人是机器(拉·梅特里)这些说法是他们思想的先驱。尽管含义各不相同,它们允许一种来自今天的视角的解读。或许这些说法中含有某个共同的东西,即关于心理现象的非基本性的断言。当代物理主义者拥护这一点,它被蕴含在物理主义的意识形态中。根据上面提出的对物理属性的说明,今天的物理学足以服务于对心理现象的物理基础的说明。由于物理理论中并没有推设心理属性,我们没有理由认为心理属性存在于这个基础层面上。如果是这样,前面评论过的循否法变得多余。或许循否分子有另外的担忧,即泛心论或罗素式一元论(Russellian monism)的可能性。我认为这种担忧也是多余的。泛心论者或罗素式一元论者的一个重要动机是,由于他们相信今天的物理学对于理解现象意识是不充分的,因此需要在更深的实在层次上推设现象意识或者某种类似物。但物理主义者不必有这样的动机,因为他们相信今天的物理学是够用的。另一方面,有了今天的物理学,物理主义者与历史上的唯物主义者有大不相同的处境。当古典唯物主义者提出上面那些主张时,他们并不知道水、原子、虚空、计算、机器这些事物的真正本性。而今天,在物理学、计算理论、自动机理论等科学的武装下,这些事物中的某一些得到近乎完整的理解,另一些至少得到良好的理解。 

  概括而言,亨普尔两难的显见打击力来自这样一个事实:我们对于物理世界的了解是不完整的,这造成我们无法从根本上说明物理事物到底是什么。一位物理主义者可以这样回答:不可否认,我们的物理知识是有缺陷的;但同样不可否认的是,我们应该慎重对待已经知道的事情。 

  【注释】 

    ①D.斯多贾(Daniel Stoljar)把对这两个词的解读表述为分别回答完全性问题(the completeness question)和条件问题(the condition question)。见D.Stoljar,"Physicalism",in The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Fall 2009 Edition),ed.by Edward N.Zalta,URL=〈http://plato.stanford.Edu/archives/fall2009/entries/physicalism/〉。 

    ②除了对象和属性之外,显然还有其他本体论范畴,如事态、状态、事件、过程、事实等。把对象和属性当作初始的或基本的范畴,意味着这些其他范畴可被还原为对象和属性,但在形而上学探究中,这种可还原性是大有争议的。不过,物理主义者不必承诺这种可还原性。如果这些范畴中的某些或全部是不可还原的,物理主义者可视其为初始范畴。 

    ③因此,还原论者需要构造恰当的还原模型,非还原论者需要说明这里的决定关系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如依随、构成、或实现),而一旦否认了某些事物的形而上学地位,非实在论者需要指定恰当的对待它们的态度,如取消式的、虚构论的或工具论的。所有这些都属于进一步的工作。 

    ④当代一些重要的物理主义者如D.阿姆斯特朗(David Armstrong),D.刘易斯(David Lewis),D.帕皮纽(David Papineau)和J.J.C.斯马特(J.J.C.Smart)都称自己是唯物主义者。除了对自己所处的哲学传统的尊重外,更重要的原因可能是,我想,他们并不认为物理主义与唯物主义有什么实质上的差别。 

    ⑤T.Crane & D.H.Mellor,"There Is No Question of Physicalism",in Mind,vol.99,1990,p.186. 

    ⑥例如,戴维森认为只有用物理语言表述的规律是无例外的严格律(strict laws),见D.Davidson,"Mental Events",in D.Davidson,Essays on Actions and Events,Clarenson Press,1980,pp.207-225。 

    ⑦J.Wilson,"On Characterizing the Physical",in Philosophical Studies,vol.131,no.1,2006,pp.61-99. 

    ⑧关于心理状态的计算机模型的哲学基础是赞同多重可实现性(multiple realizability)论题的某种形式的功能主义。从逻辑上讲,功能主义并不预设物理主义。但是,给定我们无法想象怎么用非物理的“材料”来“实现”或落实某种心理状态,功能主义不得不与某种形式的物理主义联姻,因此,许多功能主义者同时还持有心理状态的物理实现论题。 

    ⑨D.查默斯(David Chalmers)列举了这些例子作为典型的物理学推设:质量、电荷、时空位置、刻画种种时空场分布的属性、各种力的作用、各种波的形式等等。见D.Chalmers,The Conscious Min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6,p.33。 

    ⑩C.Hempel,"Comments on Goodman's Ways of Worldmaking",in Synthese,vol.45,no.2,1980,pp.193-199. 

    (11)G.Hellman,"Determination and Logical Truth",in The Journal of Philosophy,vol.82 no.11,1985,p.609. 

    (12)爱因斯坦:《爱因斯坦文集》第1卷,许良英、范岱年编译,商务印书馆,1976年1月第1版,第292页。 

    (13)T.Crane & D.H.Mellor,"There Is No Question of Physicalism",p.206. 

    (14)A.Ney,"Physicalism as an Attitude",in Philosophical Studies,vol.138,no.1,2008,p.3. 

    (15)这个策略的一例运用见F.Jackson,From Metaphysics to Ethics:A Defence of Conceptual Analysis,Clarendon Press,1998,p.7。杰克逊接着指出,这样理解的物理属性大致与现今物理科学中出现的属性同属一类。 

    (16)杰克逊的原始表述中并没有用“物理的”一词,他用的是“无感受力的”(non-sentient)。我的猜测是,他默认这两个词是等外廷的。严格讲,在(O)的右边不应出现“物理的”或其同义词。事实上,(O)的右边并不需要它们。 

    (17)杰克逊注意到这一点,但并不觉得会引起严重的问题,“我们可以安全地把[泛心论为真]这个可能性放在一边”。(F.Jackson,From Metaphysics to Ethics:A Defence of Conceptual Analysis,p.7.) 

    (18)例如,B.蒙特罗(Barbara Montero)说:“大部分物理主义者认为泛心论——心理属性渗透了世界的各个方面这一观点——与物理主义是不相容的。”(B.Montero,"The Body Problem",in Nous,vol.33,2,1999,p.185.) 

    (19)D.Spurrett & D.Papineau,"A Note on the Completeness of 'Physics'",in Analysis,vol.59,no.1,1999,pp.25-29. 

    (20)J.Wilson,"On Characterizing the Physical",pp.70-72. 

    (21)即使活力论遭到抛弃,这也不意味着循否法在生物学哲学语境中是没有意义的。一位关于生命的突现论者可以有意义地主张,某些生物属性不是心理的但也不是物理的。 

    (22)A.Melnyk,"How to Keep the 'Physical' in Physicalism",in Journal of Philosophy,vol.94,1997,pp.622-637. 

    (23)J.Wilson,"On Characterizing the Physical",p.65. 

    (24)这种情形可以在当代书斋形而上学的另一个主题——日常物体的构成(the constitution of material objects)上得到说明。说明日常物体的本性的形而上学理论中,虚无论(nihilism)和万有论(universalism)是两个对立的学说,前者否认日常物体的存在、只承认不可分割的形而上学原子的存在,后者认为形而上学原子的任意结合都可以构成一个物体。两个学说的共同点是它们都承认形而上学原子的实在性。如果一位虚无论者和一位万有论者都接受物理主义,他们面临的课题就是给出形而上学原子的物理说明。在此情况下,当代物理学推设的基本粒子可能是他们最自然的选项。问题是,这些基本粒子真的基本到没有更微观的结构吗?就此问题而言,双方都必须承担当今粒子物理学的可能缺陷。 

    (25)G.Feinberg,"Physics and the Thales Problem",in The Journal of Philosophy,vol.63,no.1,1966,p.5. 

    (26)Ibid.,p.13. 

    (27)Ibid.,p.14. 

  (28)当然,这里有一个在本文的范围内无法展开进一步讨论的问题。大部分物理主义者相信大脑是进化的产物,因此对大脑的属性的说明需要援引进化规律。问题是,进化规律并不出现在物理理论中,它们属于世界的基本规律吗? 

  (原载《世界哲学》201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