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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叉研究

【叶蓬】儒家修养论与基督教修行论的比较研究

 

在当代西方思想界,将精神修养或道德修养视为儒家文化和基督教文化融合的重要基础的观点是一个较为流行的见解。这种情况不仅与精神修养或道德修养在双方文化中的重要地位有关,而且与道德修养在当代人类生活中的重要性有关。就此而言,比较研究儒学的修养学说和基督教的修行学说,对于理解儒学和基督教的道德修养学说的同异和实质、反思传统文化的精华并进行现代化的诠释,将是有所裨益的。

在中西方传统的伦理学说中,儒学的修养论与基督教神学的修行学是可以相互媲美的,二者都是一种完整的理论类型。如果以现代眼光来看儒家的修养论,可以发现它是一种集形而上学、认识论、心理学、道德修养学说、人生学的特点于一身的理论类型。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儒家的心性论是形而上的修养论,而儒家的修养论是实践的心性论。同样,从现代的眼光来看,基督教的修行学也是集德性论、心理学、宗教活动学说、形而上学多种学科的特点于一身的。仅仅在道德修养活动的意义是无法全面而忠实地理解和把握儒家的修养论与基督教的修行学的。在《尼各马可伦理学(Ethika Nikomakheia)注释》里,托马斯·阿奎那把伦理哲学分为修行学(以最高目的对各种行为的制约性为研究对象)、经济学(以个体所固有的德性为研究对象)和政治学(以个体的公民行为为研究对象)三部分。在这里,修行学的理论意义显然不是道德修养活动学说甚至宗教活动学说所能概括得了的。

修行的词义起码包含五个方面的内容:(1)学习、教学、教导的意义;(2)教训、培养、训练的意义;(3)学说、理论、艺术的意义;(4)组织、纪律、制度的意义;(5)习惯、原则、方式的意义。修行如此宽泛的词义,与其担负体现人生的总体性的努力活动的概括性范畴的地位是相称的。事实上,修行在基督教中就是一种包括各层次的总体性人生活动的个体宗教活动。就儒家的“修养”范畴而言,虽然不一定包含像修行如此之多的词义,但缺少以上五方面的任何一个要素,也无法把握它的完整内容。修养首要的前提是学习,没有学习就无所谓修养问题。作为士大夫,儒者是知识的承载者和传播者,是社会知识的良心。没有教与学的相长,既谈不上修养,更谈不上儒者士大夫的身份;修养作为人类活动的一般含义就是培养、训练、磨练,因为修养是人生的一种自我超越过程,是生命在刻苦挣扎中的一种成长或自我放大过程;修养论是儒学的重要学说,是实践形态的心性论;修养与“家—宗族—国—天下”的社会结构或曰以人伦关系为核心的宗法家族制度有不可分割的关系,个体修养以之为依据;修养的结果自然表现为体现人之所以为人的行为方式、习惯或品性,高超的修养还表现为心灵或言行的境界。无论是修行还是修养,都不仅仅局限于道德修养的意义,然而,道德修养作为渗透于人生的各个方面的实现人格的基本活动方式,则在修行、修养中占据着核心地位。因为,道德修养的基本内容,就是完成人之所以为人、实现人所当然的活动,这正是修行、修养的实质,是儒家的修养学说和基督教的修行学说最根本的契合点。舍此无法正确地理解和把握儒家的修养学说和基督教的修行学说。

儒家认为,通过道德修养,人才能作为主体由“格致正诚、修齐治平”的途径成为一个合格的社会成员或真正的人。基督教认为,通过道德修养,人可以摆脱现世的束缚或局限,享有与无限的真善美相联系的高尚生活。儒家的社会化的人,并非世俗的人。儒家并不停留于认可生理学意义上的人。在儒家,衣食往行色欲也是人的属性,但只是一种生理本能,并非人之所以为人的本性。而修养之所以必需,就在于人之所以为人的本性。因此,儒家的修养本质上仍然是一种高尚的人生活动。基督教的修行则明显地将自身与尘世生活区别开来。修行不在于培养社会化的人,而是个体享有与神相联系的超凡脱俗的人生方式。这是一种高尚而纯洁的人生。对于基督教而言,与绝对本质相悖的现世人生是与生俱来的罪,修行就在于以严格的戒律摒除尘世利欲之罪。正因如此,修行往往是思辨性的,远离尘世现实利益。修养则与社会现实利益息息相关,因修养主体是现实利益关系的承担者。利益关系是主体和主体之间的内在联系。修养的目的是高尚的人格,而完美的人格以德性为起码的要素。为此,修养活动必然内含道德活动于自身,并以道德价值为人生修养活动的指南针。儒家重视道德修养活动在于道德活动在人生总体活动中的核心地位。同理,基督教也非常重视道德活动,视之为接近上帝的最基本的方式和途径。譬如说,如果上帝是绝对的爱,那么,爱具体的个人、邻人,则是靠近这种绝对的爱的途径。无论是儒家的修养还是基督教的修行,其实质都在于人格的一种自我超越,或曰人性的一种自我提升。对于人类而言,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这种自我超越或自我提升都是一种永远不会完结的过程。它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的价值依据。

无论是修行还是修养,作为道德活动,最基本的意义都是心灵回到自身,即反省、反思、自省、内求。儒家要求经常性的反省。曾参说:“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论语·学而》)。孔子要求在反省过程中以善去恶,克服缺点发扬优点。《论语·里仁》有言:“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论语·公冶长》有言:“已矣乎!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孔子的“内自省”的教导在后儒中一直延续下来。在孟子那里,反省已被提高到不怨天不尤人并勇于直面自己的境界。《孟子·离娄上》有言:“爱人不亲,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礼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孟子·公孙丑上》有言:“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在反省过程中,心灵回到自身,检查主体的动机、意识和行为过程的善恶、是非、正邪、荣辱,由基本的伦理尺度衡量其应当与不当。这是道德修养最基本的活动方式。

自我反省,是人格在心理意识上建立的标志,因为在自我反省中意识主体已经把自己作为客体或放在客体的地位上来对待,完成了人格的初步自我超越。托马斯·阿奎那要求人回到自己:“‘首先跑到你的房中,在那儿,开始转向于用心智做一些事。’追求越多表明自制越多,这是智慧的特权。在外部的工作中,一个人依赖许多他人的援助,但通过个人独处的沉思默想,他工作起来更为老练。因此,《圣经》经文要求一个人回到自身,要求他首先‘跑到’他的房中,并且在他能够受到感染之前避免外界的干扰。所以说,‘当我走进我的房屋时我将依赖她。’这就是依赖智慧。全部心思都集中于智慧的存在并且不迷失;因而经文补充道,‘在那儿返回自身’,换言之,使思想完全集中,房屋是安静之地,而且思考的人是一心一意又充满热望,那么接下来要做的事是开始;‘在那儿转向心智’。”(注:托马斯·阿奎那《基督教箴言隽语录》,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2页,周丽萍、薛汉喜编译。)在托马斯·阿奎那看来,人是自己的主人,在于人有自由判断的能力,即舍此就彼或舍彼就此的选择能力。人为了选择,必须判断;为了自由地判断,必须能判断自己的判断,即反省自身。人只有回到自身,才可能对自身的缺点或错误做忏悔。忏悔是一种出于罪感而对缺点、错误、罪过所进行的反省。对于宗教忏悔的作用,W·詹姆士说道:“对于一个忏悔者来说,假的东西过去了,开始了,(一个人)清除了他的腐朽的东西,假如(一个人)尚未能实际摆脱它,(他)至少也不再用伪善的德行表现来掩盖它了。”(注:转引自玛丽·乔·梅多、理查德·德·卡霍著《宗教心理学》,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392页,陈麟书等译,吴福临、陈麟书校。)忏悔的实质是人格自己真正面对自己,意识到自身的缺点、错误、罪过对自身人格而言是必须清除的虚假的朽臭。反省、忏悔的反面就是虚伪。虚伪从外的方面说,就是巧言令色、口心不一、两张面皮,以不违反社会规范的外表来掩盖不道德的实质;从内的方面说,就是自我欺骗,不能真正面对自身存在的不属于自己生命的缺点、错误、罪过,认可虚假。对自己不能实事求是,必然产生对反省或忏悔的歪曲。由于虚荣心,人可能对自己的缺点、错误、罪过有过分的罪感而导致过分焦虑,不能保持跟随真理的平常心;反之,由于不敢面对虚假的自我,对自己的某些缺点、错误、罪过不予确认,甚至对犯错的事实加以否认,处于讳疾忌医心态,是自我人格尚未充分建立的表现。忏悔作为改正错误的手段,是一种“忠诚疗法”,不是过于频繁、过度自我折磨的苦修,不是回避自身虚假的空洞而草率的活动。忏悔的实质在于个体作为有限存在返回无限的真实即上帝。人作为有限存在必然有缺点、错误、罪过,问题是能不能直面虚假,归依或皈依绝对真理。这是出于自由意志的选择。

同理,儒学的反省非常讲究诚意。《大学》有言:“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由此可以看出,反省关键在诚意:一者,不自欺欺人,过则勿惮改。孔子说:“过而不改,是谓过矣。”(《论语·卫灵公》)子贡说:“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论语·子张》)二者,返诚归真,出于应当选择天道。孟子说:“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孟子·尽心上》)诚是天之道,天是绝对真理;思诚、诚之是人之道,即择善固守、选择归依绝对真理。朱熹说:“‘诚者,真实无妄之谓,天之道也。’此言天理至实而无妄,指理而言也。‘诚之者,未能真实无妄而欲其真实无妄之谓,人之道也。’此言人当有真实无妄之知行,乃能实此理之无妄,指人事而言也。”(《朱子语类》卷64)在返回自然或本性的意义上,《孟子·告子上》提出:“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可见,儒家的反省和天主教的忏悔的本质都在于抛弃虚假而追求真实的生命。对此,罗光教授指出:“天主教的伦理思想和儒家伦理思想相同的一点,是于两家伦理都注意内心。”(注:罗光著《士林哲学(实践篇)》,台北,学生书局1981年版,第143页。)罗光教授清楚意识到儒学和基督教在注重心性修养方面人类意识在自我反思中追求真实的共同本质。

反省和忏悔的精神实质都是有限的真实或善向无限的真实或善的一种依归,所以反省和忏悔的目的都在于追求生命、强化个体的生命力。偏离此点,反省和忏悔活动只能导致焦虑和自我折磨,导致生命力的弱化,从而失却其真实意义。意识不到此点,不仅无法理解忏悔的罪感基础,也无法理解反省的耻感基础。在反省和忏悔的过程中,情欲的冲动往往被视为一种无法控制的强大生命力,对情欲的压制也因而往往与对生命力的压制混淆起来,从而导致对其精神实质的误解。为此,对知、情、欲问题的探讨是双方共同的重要课题,下面将继续讨论。在此必须指出的是,无论是儒家的修养论还是基督教的修行论,虽然每个个体都没有等同于绝对的无限真理或善,但也不能说绝对的无限真理或善在反省或忏悔的个体之外,因为绝对的无限真理或善的原理是反省和忏悔活动的内在结构或支柱。如果一切是相对的,反省和忏悔就成为无目的、无意义的活动。

(原载《孔子研究》2001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