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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晓升】现代性:短暂性与永恒性的辩证法——阿多诺的审美现代性观念

 波德莱尔指出:“现代性就是过渡、短暂、偶然,就是艺术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和不变。”[1]现代性所凸显的是艺术的短暂性和过渡性。而现代艺术中永恒性和短暂性是联系在一起的。这两者究竟是如何联系在一起的?波德莱尔对此却语焉不详。作为一位哲学家,阿多诺对这两者之间的关系进行了深入的分析,这为我们更好地理解现代性提供了重要的理论资源。

一、艺术与时代

马克思在描述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时指出:“生产中经常不断的变革,一切社会关系的接连不断的震荡,恒久的不安定和变动,——这就是资产阶级时代不同于过去各个时代的地方。一切陈旧生锈的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崇的见解和观点,都垮了;而一切新产生的关系,也都等不到固定下来就变为陈旧了。”[2]这是马克思对于资本主义社会的现代性的描述。它表明,现代社会本身就像现代艺术一样具有短暂和过渡的特性。艺术中的现代性与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现代性是密切相关的。艺术中的现代性是对于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艺术上的把握。而这种艺术上的把握和哲学上的把握是不同的。我们需要从这两者之间的差别中来理解艺术的现代性。

黑格尔认为,哲学是“被把握在思想中的它的时代”[3]序言12。马克思吸收了黑格尔哲学的思想,强调哲学是时代精神的精华。阿多诺继承了马克思主义的哲学传统。他承认,哲学应该把握它自己所处的那个时代。然而,与马克思以及黑格尔不同的是,阿多诺认为,以传统的马克思和黑格尔的方式来把握时代已经变得越来越困难了。阿多诺说:“哲学曾经许诺要和现实相一致或者直接接近现实生产,既然哲学放弃了这一许诺,那么它就必须无情地批判自身。”[4]1(笔者对译文进行了少量的修改)为什么这样呢?因为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合理化的趋势如此之强大,以至于哲学也必须向具体科学让步。在这种情况下哲学如同各门具体科学一样,成为部门科学,然而哲学是要把握整个世界的。要让一个部门化、学派化的哲学把握整个世界,就完全不可能了。

哲学所面临的这个难题,艺术也难于避免。文化工业的发展典型地表现了现代艺术所面临的这种困难。这是因为,文化工业是完全按照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市场经济规则运行的。在市场经济活动中,合理性原则是其核心原则。按照这个原则,即使那些超出可计算范围的东西也要按照合理性原则加以计算。比如,人的创造性活动是无法用数字来衡量的。但是现代社会也把这些不能数字化的东西都纳入计算的范围。卢卡奇按照马克思对商品拜物教的批判把这种情况称为“物化”。文化艺术品本来是人的创造性活动的产物,它不能被计算。但是,文化工业所生产出来的艺术品是商品,是供人消费的。它也成为可计算的东西。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文化工业的产品具有拜物教特性。当然,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的艺术品并不都是以文化工业的形式被生产出来的,比如,诗人的作品、音乐家的艺术品等并不是完全按照市场经济逻辑来生产的。这就是说,即使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艺术品仍然具有相对独立性。那么这些具有相对独立性特点的艺术品与它所处的社会具有什么样的关系呢?

在阿多诺看来,艺术作品的相对独立发展就意味着艺术作品有它自身的“审美规律性”[5]159,184(中文本翻译为“艺术作品中的规范性”。在后面的引文中,笔者先注德文本,后注中文本,以便于读者核查,译文都进行了程度不同的修改。)这种客观规律表现为,每一件艺术作品都有它自身的“客观的理想”,而艺术作品都是要模仿它自身的客观理想的。因此,阿多诺说,“艺术作品的模仿就是它与自身的相似性”[5]159,184。既然这个理想是“客观”的,那么这个理想就不是艺术家个人所确立起来的,而是由艺术自身的规律所规定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按照艺术所确立起来的理想,如果一件作品要成为真正的艺术作品,那么它就要努力达到它的理想。这就好比说,当艺术家谱写一部乐曲的时候,当他谱写出第一段的时候,那么后面的乐曲就被第一个乐段所规定了。这是因为,艺术的客观理想规定了艺术作品的展开过程。虽然阿多诺强调艺术作品的相对独立性,但是他认为,任何艺术作品都不能超越它的时代,任何艺术作品都具有社会历史性要素。他说,“从形式、材料和精神角度来看,艺术作品所包含的一切均源自现实”,“艺术总是现实的模仿”[5]158,184。在这里,人们必然会提出一个问题,艺术既模仿现实,又模仿它自身,那么这两种模仿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呢?在阿多诺看来,艺术中的这两种意义上的模仿构成了艺术中的“二律背反”[5]159,184。而这种“二律背反”在艺术的许多不同层次上都有所表现。

既然艺术有它自身的逻辑,那么艺术就要努力按照其自身的逻辑把其自身的内在要素整合起来,从而形成单一的整体。(阿多诺常常称之为“单子”,当然,这是从本雅明那里借来的。)然而,这些要素又是来源于现实的,因此,这些现实的要素无法被真正地整合为一个整体。艺术总是渴望成为一个完全整合起来的整体,而艺术又达不到这个整体。艺术作品总是假装自己达到了统一的整体。对于阿多诺来说,如果艺术达到了自己的客观理想,那么艺术就具有真理性,而把艺术的要素构成同一的整体就是艺术达到理想的途径。然而由于艺术作品是把各种异质的东西整合起来,而这些异质的东西是不可能完全被整合起来的。艺术的整合就体现了艺术作品中的东西的不可整合性。在这里诡谲的是,正是由于艺术努力达到真理性,而使艺术成为虚假的,使艺术具有幻象的特征。由此,阿多诺说:“正是那使艺术展示为真理的东西却同时又是艺术的基本罪责。”[5]159,184艺术的幻象特征与艺术的真理特征是联系在一起的。当然,阿多诺对艺术的真理性的含义的理解是多样的。在阿多诺看来,艺术的真理性不仅在于艺术模仿它自身,而且还在于艺术模仿现实。现代艺术所模仿的现实是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这个现实却非常特殊: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合理化推进到社会生活的一切领域,它也试图把社会整合为一个完全合理化的整体,但是它却无法做到这一点。比如艺术作品就是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生产的一个领域,它也按照市场经济的原则进行生产,但是艺术作品又不是完全按照合理化原则生产的。艺术领域的存在恰恰表明,这个社会无法把自己整合为一个合理化的整体,它是自身分裂的和内在矛盾的。既然现代社会自身就是一个二律背反的存在物,那么艺术作品就是模仿这个二律背反的存在物,它自身也具有二律背反的特性。现代资本主义社会按照合理化的原则把一切都变成可计算和可交换的。而资本主义社会所显示出来的这种现象是虚假的,因为商品的交换价值可以计算,而使用价值却是无法计算的。当资本主义社会按照可计算的原则把一切纳入交换系统的时候,实际上它就是虚假的,而艺术自身的存在恰恰揭示了这种虚假性。这是因为,艺术作品通过它自身表明,它自身是不能被计算的,不能被纳入合理化体系的。由于艺术作品揭露了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合理化系统的虚假性,于是艺术作品具有了真理性。尽管艺术作品具有真理性,但是艺术作品也有虚假性,具有虚幻的特性。一方面艺术作品把各种不同的要素整合起来,使之成为自主的实体,而实际上,它不是;另一方面艺术作品制造了一种整体的假象,这种假象似乎表明,现代社会不是相互冲突的,而是一个被整合起来的整体。

从一般的艺术理论的角度来说,阿多诺关于艺术的自主性和社会性相互联系的思想并不是什么理论上的创造。但是他是从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的角度去理解艺术的自主性和现实性,并把这两者与艺术的真理性、虚幻性联系起来的。在他看来,艺术中的虚幻性是由真理性引起的,而艺术的真理性在一定程度上又是由虚幻性引起的。现代艺术中的这种悖谬恰恰要从资本主义现实中得到理解。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艺术中的现代性是与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联系在一起的。

二、人工制品与现象的二律背反

艺术作品既具有自主性也具有社会性,这就是使艺术作品获得了一些值得我们进一步思考的特质。既然艺术作品具有自主性,那么我们就可以说艺术作品应当是一个独立于社会的“自在之物”。然而艺术作品又是在社会中呈现出来并被人们所接受的,是在主体的理解中建构起来的现象。如果这样来理解,那么我们也可以说,艺术作品既是自在之物,又是现象。阿多诺指出,艺术作品“类似于康德所说的物的双重特性:作为自在的超验存在物和作为主体构成的对象即它的现象的规律”[5]153,177。这就是说,艺术品既具有物的特性,也具有社会性。这就如同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批判的拜物教现象一样,商品既是具有使用价值的一般物,也是在社会关系中产生的价值物。在商品交换关系中,社会关系客观化、对象化在商品之中。同样的道理,在艺术作品中,艺术作品也是把社会关系物化在一种物之中。于是艺术作品一方面作为物在时空中存在,但是它又不仅是时空中的物,它又是活生生、好像能够死而复生的东西。在艺术作品中,好像有人的社会关系和活动注入其中。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艺术作品既是死的,又是活的。

艺术作为一种物,它是一种人工制品,就像商品一样,但是艺术作品又不仅是人工制品,它还是一种现象。这就如同商品从生产的一开始就是为他人而存在的,是社会关系意义上的存在物。在这里,阿多诺用艺术作品的演出与艺术文本之间的关系来说明艺术作品的物性。书写的艺术作品当然是物质世界中的东西,但是我们不能简单地认为音乐就等于谱写好了的乐曲。音乐总是包含了比乐谱更多的东西,或许活生生的演奏比乐谱更能表现音乐作品。同样的道理,书写出来的剧本和戏剧演出是联系在一起的[5]153,177。如果我们用康德的自在之物和现象的关系来分析的话,那么我们在一定的意义上可以说书写出来的乐谱是自在之物,这是独立于任何社会关系的物;而演奏就是音乐作品的现象。有无数种不同的演奏,也就有许多不同的现象。这是演奏者作为主体与自在之物发生关系而产生的现象。

从艺术作品作为现象和自在之物的统一中,我们看到,艺术作品既是静态的、又是动态的,既是死的、又能够死而复生。这不仅仅是因为音乐作品和它演奏之间是一种静态和动态的关系,而且还因为,艺术作品是各种社会要素的整合。对于这种社会要素的整合,不同的演奏者会有自己对于作品的理解。不同时代就会有不同的演奏方式和演奏风格。这就是说,一切音乐作品的演奏和它的乐曲之间的关系具有永恒性和短暂性的关系。如果仅仅这样来理解,那么这并不能表达艺术作品的现代性。对于阿多诺来说,艺术作品的永恒性和短暂性是与社会性联系在一起的。阿多诺用模仿的冲动来说明这种关系。按照阿多诺的看法,音乐作品的演奏就是对书写作品的模仿。“艺术中未固定的东西看起来更接近于模仿冲动。”[5]154,177无论艺术作品对于社会的模仿还是演奏对于艺术作品的模仿,这都是一定社会历史阶段的产物,都具有社会历史意义。既然音乐作品和他的演奏都是在一定的社会意义上形成的,那么社会中的矛盾和冲突一定在社会中表现出来。阿多诺指出:“艺术作品的过程特性是这样形成的:作为人工制品,它们是人为制造出来的东西,从一开始就属于‘特定的精神领域’,然而为了与自身等同,它们需要异质的、非同一的和难以名状的东西。”[5]263,304艺术作品既是物品又是过程。而艺术作品的过程性质是由于艺术作品试图把各种矛盾的、相互冲突的东西整合起来。这是艺术作品的内在过程。对于阿多诺来说,如果没有这种过程性质,如果艺术作品只是被物化了的东西,那么艺术作品就是空洞的[5]154,178。显然,阿多诺所说的艺术作品的内在过程主要是指艺术作品的内在精神之中的冲突。

艺术作品在两层意思上把对立的东西结合在一起:把自在之物和现象结合在一起,把事物和过程(动态和静态)结合在一起。艺术作品“把动态和静态合而为一”[5]133,154。这种结合是现代艺术的典型特点,它所反映的是现代资本主义社会自身的矛盾:物化和物化所掩盖了的社会现象之间的矛盾。艺术之中所存在的自在之物和现象、事物和过程的矛盾恰恰就是资本主义社会矛盾的一种艺术表现。在当代社会,艺术作品是商品而在本质上它又是反商品的;它是物,又是非物;它是静态事实,又是社会过程。阿多诺通过时间性来说明艺术作品和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的关系。艺术作品围绕着时间而表现出一种奇特的现象:当人们把精神的东西物化在艺术作品中,使它作为一个物存在的时候,精神的东西死掉了,它成为一个死物。可是如果它不能成为一个死物,它就无法展示自己。艺术只能通过瞬间来显示自己的真理,而在显示自己的真理的瞬间,艺术牺牲了自己,它变成一个死物。阿多诺认为,艺术的这种特征类似于资产阶级的私有财产观念。他说:“艺术作品的持续观念仿效了资产阶级的财产观念。”[5]265,304对于资产阶级来说,它需要生产出高质量的产品,只有高质量的产品才能满足人们对于产品的期待。从这个意义上产品的物化具有永恒的意义。但是资产阶级又期望这种东西很快坏掉。如果这种东西不坏掉,人们就没有购买的欲望,生产就无法持续。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的矛盾在艺术作品的时间性中表现出来。

在这里,我们似乎可以说艺术作品是自暴自弃的。艺术作品从生产出来的一开始就准备了自身的死亡。艺术作品的这种特征与时尚是类似的。阿多诺甚至认为,时尚的特性已经深入艺术作品的内部,虽然这种影响程度并不大[5]265-266,307。那么时尚如何深入艺术作品的呢?我们知道时尚在一定程度上说也是时间性的艺术。时尚通过对于物品的形式的变化来影响人的视觉体验。比如,衣着通过形式的变化而使人们产生一种新的视觉体验。这与艺术很相似。然而我们知道,时尚的东西追求的是普遍化。一种东西只有流行起来,被许多人接受,才成为时尚。但是一旦时尚的东西流行起来,被许多人接受,原来时尚的东西就过时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时尚的东西也需要牺牲。时尚的东西从产生的开始就预期了自己的死亡。这如同艺术中的物化现象是一样的。时尚的东西正体现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既要永恒化(经典时尚,经典的流行音乐)又要尽快死亡。

三、艺术中的瞬间性和永恒性

在阿多诺看来,艺术作品通过其现实材料而突出其表现瞬间,因为艺术作品中某些类似于表演性的东西而使艺术作品显示这些短暂的、突然的东西。这些东西是现实存在中的非现实表象[5]123,143。对于这些暂时和突然显示的东西,艺术作品的接受者会产生一种惊讶感。这是艺术作品的表现瞬间的主观特性。阿多诺从艺术作品的原始发生的意义上来解释这种表现瞬间。他认为,在原始社会,人对于未知的东西会产生一种恐惧。这种未被认识的东西相当于“曼纳”。而对于已知的东西,人们能够用知识或者技术来加以控制。原始巫术通过一种艺术的形式把人们对于自然中未被认识的东西表达出来。阿多诺指出:“在艺术作品的意义中,或是在审美表象中,那些新鲜而可怕的事件变成了原始人的巫术,即在特殊中表现总体。”[6]16原始人类把那些令人恐惧的东西变成了艺术。这实际上就表明艺术就是表现了那些不能用技术知识把握的东西。如果我们用海德格尔关于存在和存在者关系的分析,那么我们可以说,艺术是表达存在的,或者说,艺术“汲取着此在的要素”[6]16。而技术知识是把握存在者的。艺术把作为存在的总体表现出来。现代艺术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古代巫术中的这些东西,是史前时代的恐惧的真正模本[5]124,143

既然艺术作品是古代社会恐惧的模本,那么现代艺术作品中就一定保留了某些令人震惊的东西。每当我们欣赏某个艺术作品的时候,我们就像看到前所未见的美景那样而惊叹。这种惊叹在某种意义上说就是通过存在者把存在展示出来。其中最典型的艺术形式就是焰火。焰火所展示出来的瞬间美景使每个人感到震惊。这种美景倏忽展现而又瞬间消失。这种美景人们无法用语言文字来描述它,或者说,它超出了人们的理解范围。艺术中这些让人震惊的东西或者可以被理解为“韵味”(aura)。阿多诺把这种“韵味”理解为“表象的增值”(Das Mehr als Schein)。这就如同我们日常生活中所说的“言外之意”,是在可以言说的东西之外的东西。艺术就是要把那些不可言说的东西表现出来。它是以表象的形式表现非表象的东西,让表象超出表象,使表象增值[5]123,141。在阿多诺看来,尽管波德莱尔否定了类似于“韵味”的东西,但是,在波德莱尔的作品中“艺术表象的超越性虽然被否定了,但是仍然发挥作用”[5]123,142。如果艺术表象是艺术作品中的永恒的东西的话,那么超出表象的(即艺术表象的超越性)就是艺术中的瞬间的东西。而让人震惊的东西就是艺术作品的这种超越性。对于艺术中的这种特性,有阿多诺的研究者说:“艺术作品是经验的,但又超出了经验;是人工的,又超出了人工的,是瞬间的,又是难以捉摸的。”[7]185经验的东西是能够被人们用合理性把握和被表达的东西,是自然;而超出经验的东西是“曼纳”,是不能被合理地把握和表达的东西。艺术表象的超越性表达这种东西。艺术表象把这两者结合在一起,把表象和超越表象的东西结合在一起。现代艺术实际上就表现了可计算社会中不可计算的东西,表现了同一性中不同一的东西。

艺术中的这种瞬间的东西与过程性的东西、永恒的东西是联系在一起的。如果说艺术中的永恒的东西是表象,那么艺术中的瞬间的东西就是幻象。幻象就是超出表象的东西,而又是在表象中存在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艺术作品是“无表象的表象”[5]422,480(中文本翻译为“无形象的意象”。)阿多诺对于艺术的这种理解实际上说明了艺术作品中的内在矛盾,这就是用表象来反对表象,用表象来否定表象。对于阿多诺来说,这是不可避免的和必需的。这就如同阿多诺在他的《否定辩证法》中所表述的那样,哲学中必须使用概念,但是每一个概念又是自我否定的。我们的哲学研究就是要让概念否定概念,让概念指称非概念[4]8。那么,为什么需要用概念来否定概念,用表象来否定表象呢?这又是与阿多诺对于现代社会问题的理解联系在一起的。我们知道,在现代社会中,市场交换的原则成为一个普遍的原则,按照这个原则一切都可以按照合理化的方法来进行计算,都可以纳入同一性的逻辑之中。这种合理性原则也是人们思想中的根本原则。如果人们要超出这种思想原则,那么人就必须自己超越自己。而要自己超越自己就要自己反对自己。人们所熟悉的概念就是按照同一性逻辑形成的概念,而要超出这种概念就只能用概念来反对概念。同样的道理,艺术中的表象是从社会历史中直接吸收而来的,这种表面上的东西不能显示现实本质,而要显示现实的本质,那么我们就需要让表象超出表象。按照这样一种思路,艺术中的表象是把现实社会的要素对象化在艺术作品中,把它变成永恒的东西,但是艺术中超越表象的东西又打破这种永恒性,使它返回到一种瞬间的存在。幻象是瞬间出现的,是否定和超越表象的东西。表象是社会历史现象的凝聚,幻象也是如此。幻象之所以能够打破表象是因为表象是幻象的历史瞬间的凝聚。

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理解阿多诺对于现代艺术的评价。阿多诺说:“在贝克特的作品中,审美超越和祛魅会合成为一个无声的合唱。放弃意义的话语什么也没有说,这就造成了默默无语。或许,最近似于超越的东西的表达都会浓缩为默默无语。”[5]123,142对于阿多诺来说,贝克特的作品是表现了现代性的艺术典范。阿多诺最为关注的是他的《终局》(Endgame)。这部艺术作品也是没有表象的表象,是自我否定的作品。作品中的主人公说了很多话,但是又都是无意义的话。这种话语可以说是否定话语的话语。这种否定话语的话语是话语,又是沉默。在阿多诺看来只有这种否定了话语的话语,只有这种沉默才最接近于超越的东西。不过在这里,我们还特别注意,在这里审美超越与祛魅会合在一起。祛魅是启蒙,是可以合理地把握的世界,而超越则是超出了合理把握的世界。而贝克特的作品把这两者结合在一起。当贝克特的戏剧舞台上的帷幕打开之时,它提供给人们的是这种瞬间的震撼。而这个瞬间的震撼又离不开整个戏剧的展开过程。

四、艺术必须超越艺术本身

艺术上的现代性最突出地表现在现代主义之中。而现代主义就是要反对传统并不断创新。那么为什么现代艺术要不断突破自我,不断创新呢?

要理解这一点,我们必须从艺术自身的特性说起。按照阿多诺对于艺术的理解,艺术来源于自然中没有被征服的东西。比如,塞壬的歌声是美的,是因为塞壬是自然中人类无法征服的东西的表现。塞壬就是可怕的自然所产生的魔力,是无法被征服的魔力。而被征服的东西就不是美的。这或许就是距离产生美的哲学基础。在奥德赛的神话故事中,奥德修斯知道自己无法征服海妖塞壬,所以他采取了一种技术的手段而与海妖塞壬取得了和解。他用蜡块塞住自己的耳朵,而让水手们继续倾听其美妙的歌声[6]59。当然,这种和解不是彻底的和解,而是对不可和解东西的和解。海妖要征服水手,而水手要征服海妖。但是,他们最终都相安无事。艺术也是这样,它也是让不可和解的东西产生和解。艺术实际上就是通过一种纯形式的方式把相互冲突、相互矛盾的东西结合在一起。正如我们可以通过概念把不同的东西综合在概念之中一样,艺术也是把各种不同的东西综合在艺术中。但是,这种综合不是要否定其中的差别和冲突,而是要把冲突表现出来。对于阿多诺来说,概念必须否定概念,或者说概念还必须把概念内部所包含的冲突的东西表现出来。同样艺术也是如此,艺术也进行综合,但是艺术的综合也要把其中的冲突表现出来。艺术通过自身的形式把各种不同的甚至相互对立的东西结合起来。它要把非同一性的东西纳入同一性的体系中。然而如果非同一性的东西完全被同一了,那么这就成为完全的技术了。艺术尊重非同一的东西。所以艺术所进行的综合是非常脆弱的。它是把不可调和的东西调和起来。

真正的艺术都不能达到完全的综合,它要容忍差别、矛盾和冲突。而艺术的这种特性恰恰反映了现代社会的特性。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商品交换关系所遵循的是同一性逻辑,而这种同一性逻辑却无法把产品的使用价值综合在同一性的逻辑中。它只是考虑了价值上的等量关系。社会中的这种冲突表现在艺术之中。按照阿多诺对于资本主义文化的理解,资本主义文化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在艺术领域中的延伸。艺术中的不可调和的矛盾就是资本主义社会中不可调和的矛盾的延伸。按照这样的一种思路,只要资本主义社会的矛盾是无法解决的,那么艺术中的和解就是表面的。如果我们从这个角度来理解现代艺术,那么我们就可以看到现代艺术也包含了控制和压抑的方面。这是现代艺术从资本主义社会中延伸而来的。比如,艺术也要把不能表达的东西表达出来,把不能形象化的东西形象化。从这个角度来说,“现代艺术也虚拟地与暴力统治者同一起来了,模仿了物化。”[7]168但是,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艺术也不是完全按照市场经济模式运行的,艺术也有相对的独立性,因此,艺术在把非同一性的东西纳入艺术中的时候,艺术不是用暴力方式,不是像资本主义市场系统那样来进行同一。它是用形式的方法来进行综合。正因为如此,艺术所进行的综合是一种调解,是把非同一的东西进行调解。从我们前面的分析中我们看到,艺术既是人工制品又是现象,既是瞬时的,又是永恒的。艺术就是把这些不可调解的东西结合在一起。艺术所显示出的这些特性表明了艺术的同一性中的非同一性。

艺术作品所进行的调解是资本主义社会显示矛盾的延伸。艺术具有模仿的性质,艺术模仿了现实,但是艺术不是现实的复制。艺术对现实的东西进行了重新地排列、组织,在其中加入了幻象的要素。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艺术所进行的和解只有和解的假象,而不是真正的和解。按照阿多诺的说法,艺术对现存的东西进行重新排列的时候既回忆了那些不存在的东西[5]204,236,也预期了那些仍然还没有存在的东西。艺术以想象的形式预期未来可实现的东西。艺术作品同时具有回忆的性质,即回忆那些被压抑和被否定了东西。在资本主义合理化思想的统治下,非同一性的东西被否定了。而在文明史上,这些东西曾经在一定程度上存在过。艺术就是要把这些曾经存在的东西显示出来。艺术就是要把这些曾经存在而在现代社会又被压抑了的东西解放出来。阿多诺对于现代艺术的这种理解显然吸收了本雅明的思想。本雅明的救赎美学就是要拯救那些被现代文明压抑了的东西[8]

艺术中的这种和解既有真理性也有虚幻性(意识形态特性)。艺术中的和解从一个侧面显示了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不可调和的矛盾。艺术不仅展示了这种矛盾而且试图调解其中的矛盾,它是以形式化的方法展示了现实中的冲突又和解的可能性的。从这个意义上说,艺术之中包含了真理。但是艺术又是虚幻的,这是因为,艺术虽然只是展示了这种可能性,但是,在艺术中这种矛盾却被和解了,它似乎又表明,这种和解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已经实现。艺术中的这种内在矛盾表现为:“艺术允诺了幸福,又打破了这种幸福。”[5]205,237正是由于艺术具有这种虚幻的特性,所以艺术又需要不断地否定自身。正如阿多诺在《否定辩证法》对于哲学所做的分析一样,在那里,他指出,哲学总是会出错[4]12。既然哲学总是会出错,那么哲学就需要不断地否定自己。同样的道理,既然艺术既是真理又是意识形态,所以艺术要不断否定自己。当然,在这里,阿多诺指出艺术的意识形态性,也是要强调艺术的解释的重要性,即审美理论的重要性。他说:“批评对于艺术是必需的。它认识到艺术作品中的真理内容,或者挑选出其中的真理性内容。艺术与哲学聚合的唯一地方在于这种批评行为之中。”[5]137,158

【参考文献】

[1]波德莱尔.波德莱尔美学论文选[M].郭宏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485.

[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469.

[3]黑格尔.法哲学原理[M].北京:商务印书馆,1961.

[4]阿多诺.否定辩证法[M].重庆:重庆出版社,1993.

[5]阿多诺.美学理论[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Theordor.Adorno Gesammelte Schriften Band 7[M].Darmstadt:SuhrKamp,1997.

[6]霍克海默,阿多诺.启蒙辩证法[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7]Zuidervaart.Adorno's Aesthetic Theory:The Redemption of Illusion[M].Cambridge:MIT Press,1991.

 

(原载《学习与探索》2017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