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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海英】相对主义与无错分歧论证

 

相对主义堪称哲学史上最强韧的思想之一。自古希腊智者们开始, 哲学家们就诉诸个体视角的相对性来论证真理是相对的。如果“糖葫芦是否美味”在某种程度上取决于作出这一陈述的个体, 那么“糖葫芦美味是否为真”也在某种程度上取决于作出这一陈述的个体。在过去的十多年间, 这一论证以一种更为严格的形式呈现出来, 即相对主义的无错分歧论证 (Faultless Disagreement Argument for Relativism, 简称FDAR) 1, 并迅速成为当代语言哲学、元伦理学、认识论等领域争论的焦点。这一论证形式由科贝尔 (Max K9lbel) 首先提出, 并在莱塞森 (Peter Lasersohn) 、麦克法兰 (John Mac Farlane) 以及伊根 (Andy Egan) 等一众当代新相对主义者那里得到充分阐发。寻求一种融贯的无错分歧解释的努力直接推动了一种关于“真”的相对主义在当代分析哲学中的复兴, 而无错分歧的存在也被奉为相对主义语义学的一个“基本证据” (2)

虽然当代众多的新相对主义者们因倚重来自无错分歧的论证而雄心勃勃, 围绕FDAR的激烈争论却表明情况远没有那么乐观。一方面, 相对主义在解释无错分歧的无错性特征和分歧要素时遇到了难以调和的困难。另一方面, 一种与实在论相容的、非相对主义的解释方案是可能的。而如果FDAR遭遇困境的话, 相对主义将从何处寻求辩护资源?又或者一种相对主义的立场原本可以无需如此倚重来自无错分歧的论证。这促使当代很多理论家们去寻求和勾画新的相对主义理解形式。

一相对主义的无错分歧论证

近年来, 所谓的无错分歧现象引起了哲学家们的广泛关注。无错分歧是这样一种情形, A相信p, B相信非p, 同时AB都没有犯错。 (3) 很多人认为至少在某些领域存在无错分歧, 比如那些有关道德、审美、认知模态的争论, 等等。最典型的是那些涉及“可口”“美味”“有趣”等个人口味谓词的争论。假设甲说“糖葫芦美味”, 乙说“糖葫芦不美味”, 我们的直觉反应是, 甲乙之间存在分歧, 但很难判定他们当中有谁不对。然而, 要为这种直觉给出一种融贯的语义学解释并非易事。无错分歧因而扮演起重要角色, 成为评价各类语义学理论优劣的一个重要判据。在当前的讨论中, 我们可以区分出三种主要的语义学可能性:实在论的、语境主义的和相对主义的。

实在论的语义学在解释无错分歧时面临着显而易见的困难。根据实在论的观点, 存在关于“糖葫芦是否美味”的客观事实或客观标准, p与非p必有一个为真, 一个为假。因此, 当甲乙存在分歧时, 必有一方持有了假信念。而如果一个人持有假信念, 必然意味着某些地方出了错。因此, 实在论很容易解释分歧, 但似乎难以容纳这类分歧现象所表现出来的无错性特征。而语境主义以一种类似处理索引词的索引性的方式来处理像“美味”“有趣”和“不道德”这类表达式所表现出来的语境敏感性。正如在“今天下雨了”这个句子中, 索引词“今天”在不同语境中指涉不同的日期一样, 在“糖葫芦美味”中, “美味”指涉了某种与说者的口味标准相关的属性。当甲说这句话时, 意谓“对甲来说美味”或“相对于甲的口味标准美味”;当乙说这句话时, 意谓“对乙来说美味”或“相对于乙的口味标准美味”。显然, 这种对甲而言的美味性有别于对乙而言的美味性。这意味着虽然甲乙二人的陈述表面上看起来是不相容的, 但是它们各自表达的命题实际上是相容的。这导致了分歧的丢失, 因为甲乙实际上只是在谈论不同的东西。因此, 语境主义虽然可以很好地解释无错性, 却难以兑现我们在这类对话中捕捉到的那种分歧直觉。

在这两种传统语义学方案都难以应对无错分歧的情形下, 诉诸“关于‘真’的相对主义”似乎成了一个颇具吸引力的选项。相对主义与语境主义一样主张某些表达式的真值是语境依赖的, 但是它以一种不同的方式处理这种依赖性。在相对主义看来, 真值的变化并不是由于这类陈述在不同语境中表达了不同的命题, 而是因为它们所表达的命题的真值是相对于语境中的口味标准的。在“美味”情形中, 不论谁来表述“糖葫芦美味”, 这个句子都表达了同一个命题, 但是这个命题相对于甲的口味标准为真, 而相对于乙的口味标准为假。这里的关键是, 语句或命题的真值在某种特殊的意义上是相对的, 也即真值的变化并不要求内容的变化。

一个陈述所表达的内容也即命题, 在不同的语境中可以具有不同的真值, 这一思想可以追溯到卡普兰的语义学传统。卡普兰认为一个语句的真值是相关于两个不同要素的, 即使用语境 (context of use) 和赋值环境 (circumstance of evaluation) 。一方面, 一个特定语句的使用语境确定它所表达的命题;另一方面, 所表达的命题在不同的赋值环境中获得它们的真值。传统地看, 赋值环境仅指可能世界。卡普兰主张可以将其他要素加入赋值环境, 比如时间、处所或主体。 (1) 相对主义者将卡普兰的这一思想向前推进了一步, 通过扩充赋值环境将一些非标准参数包含进来, 比如一种口味标准或一种认知状态等。这样, 相对主义者可以设想一种口味标准中立或认知状态中立的内容和包含了一种口味标准或认知状态参数的赋值环境。如此理解的相对主义主张, 某些命题的真值随可能世界之外的某些参数的变化而变化。它容许命题的真值不仅相对于它们的使用语境, 而且相对于它们被评价的视角或语境。

这种相对主义语义学被认为可以很好地解释无错分歧。由于乙所表达的命题正是甲所表达命题的否定项, 也即他们对“糖葫芦美味”这同一个命题的真值存有异议, 因而这一点很好地解释了“分歧”。同时, 甲的陈述相对于甲的视角为真, 乙的陈述相对于乙的视角为真, 甲乙二人从他们各自的视角看都作出了正确的表达。这一点正好解释了这类对话的无错性特征, 也即“ (他们) 持有的恰好是他们各自关于这个问题应该持有的观点……而且如果他们改变所持有的信念的话, 他们都将导致一个错误” (1)

上述观点构成了相对主义无错分歧论证的基本推理过程。首先, 无错分歧现象在某些对话领域的存在是被广为认可的。其次, 在解释这一现象时, 实在论无法容纳无错性, 语境主义解释了无错性却不得不以分歧的丢失为代价, 而一种相对主义的语义学在保有两者优点的同时, 规避了它们各自的缺陷。相对主义通过拒绝内容可变性确保了对分歧的认可, 通过使“真”相对化于视角确保了对无错性的认可。因此, 诉诸关于“真”的相对主义被视为解释无错分歧的最佳选项, 而无错分歧的存在也被用来作为一种相对主义语义学适用于某些对话领域的基本证据。FDAR一经提出就引发了广泛争议。问题的关键在于“无错性”和“分歧”这两个概念似乎都容许不同的解读, 而相对主义解释备受诟病的一点恰恰在于, 它以一个过于狭窄的无错性和分歧概念为前提。因此, 要回答FDAR是否能够成立, 我们首先需要对“无错性”和“分歧”这两个概念进行考察。

二无错性的解释困境

无错分歧的第一个特征是分歧双方都不存在过错。但是, 对于这种无错性直觉存在不止一种解读。一般认为, 正是甲乙所持信念之间的特定关系导致了无错分歧这一现象, 因此在理解无错性时, 命题态度发挥了重要作用。一个命题态度包含两个方面:其一, 如何形成;其二, 对象的状态, 也即一个命题的状态, 比如真值。相应地, 我们可以区分出两种无错性, 即规范的无错性 (normative faultlessness) 和命题的无错性 (propositional faultlessness) (2) 对于一个命题态度而言, 其规范的无错性源自该命题态度以一种正确的方式形成, 即个体遵循一种信念形成规范进而形成一个特定的信念, 而不管她所相信的命题真值如何;而其命题的无错性源自该命题态度的对象, 即命题, 为真。也就是说, 命题的无错性理解是以无错性和真之间的直接联系为基础的。

在当前的争论中, 不管是相对主义方案的支持者还是反对者大都关注命题的无错性。命题的无错性暗含了一个基本原则, 即相信一个不为真的命题是错的。它强调无错性不等同于分歧双方在某种认识论意义上的无可指责性。如果我认为妈妈在隔壁房间, 而事实上她不在那里, 那么我就犯了一个错误, 即便我的信念基于很强的证据。上述原则基于通常的、绝对的“真”概念, 如果我们代入一个相对的“真”概念, 就可以得到一个相对主义的无错性解释原则, 即相信一个相对于某人的视角不为真的命题是错的。这个原则成为相对主义无错分歧解释的关键。甲认为糖葫芦美味, 因此“糖葫芦美味”这一命题相对于甲的视角为真;同样地, 由于乙认为糖葫芦不美味, 那么“糖葫芦不美味”这一命题相对于乙的视角为真。甲和乙各自相信的命题在各自的视角下都为真, 因此甲和乙都没有错。

相对主义者利用这样一种相对的“真”概念确保对无错性的认可, 但是仅凭这一点还不足以解释无错分歧, 他们同时利用了一种去引号的真谓词, 也即当我们将真或假赋予一个陈述p, 我们认为p与该陈述p为真是等价的。相对主义者需要预设这一点, 因为只有在“糖葫芦美味”与“糖葫芦美味是真的”等价, 或者“糖葫芦不美味”与“糖葫芦美味是假的”等价的情况下, 才能确保甲和乙对“糖葫芦美味”这同一个命题存在分歧。然而, 这种预设不可避免地导致某种困境。由于乙相信糖葫芦不美味, 因此乙可以正当地断言“糖葫芦美味是假的”。同时, 基于无错性和真之间的联系, 乙可以进一步断言“甲关于羊肉泡馍美味的信念是错的”。如此一来, 对乙来说, 要否认甲犯错就变得很困难, 因为从乙的视角看甲持有了一个假的信念, 而持有一个假的信念必然意味着存在某种错误。如果乙坚持认为甲没有错的话, 他就不得不作出这样一种反直觉的断言, 即“甲关于糖葫芦美味的信念是假的, 但是他并没有犯错”。而这样一种推论违背了“相信一个相对于某人的视角不为真的命题是错的”这一原则。这意味着, 相对主义者似乎必须在抛弃无错分歧概念和接受某些反直觉句子为真之间作出选择。

相对主义原本要确保的是一种强语义学概念, 即分歧双方的表达都为真。我们存在分歧, 但并不是因为你相信了错的东西。但是, 由于“真”的概念是相对的, 导致总是有人是错的。正如理查德 (Mark Richard) 所认为的, 一种关于“真”的相对主义事实上使得关于口味谓词的无错分歧成为不可能, 因为“视他人的观点为错”的这一点排除了“无错”的可能性。 (1) 为此, 另一些人提出要认可分歧双方“恰好持有他们应该持有的观点”这一主张, 并不一定要求这种强的无错性预设, 也即不必然要求甲和乙同时持有真信念。这促使我们将目光转向规范的无错性解释。科贝尔则提供了另一种相对主义的无错性理解。即便甲乙之所言无法相对于同一个视角或标准同时为真, 甲乙仍然可以在一种特殊意义上是无错的。“相信一个相对于某人的视角不为真的命题是错的”这一原则是个体在口味对话中需要遵循的一条构成性信念规范。甲乙都遵循了这一规范, 因为他们确实都相信了相对于他们各自的口味标准为真的东西。正是对这一信念规范的遵循保证了无错性条件的满足。“犯错, 涉及某人对一种应该遵循的规范的违背。” (2) “甲乙都遵循了他们应该遵循的规范”这一事实解释了无错性现象, 而无需诉诸他们所相信的命题的真值。

对相对主义而言, 这一方案的最大问题在于它不为相对主义所独有。由于规范的无错性解读不要求甲乙同时持有真信念, 它与一种实在论的解释方案是直接相容的。笔者将在第四部分详细说明一种与实在论相容的认知无错性解读是如何可能的。这里, 我们看到相对主义在解释无错性时面临的尴尬境地。命题无错性解释的不成功促使相对主义不得不退而求其次, 诉诸于一种规范的无错性解读, 而这一步又使其重新陷入了与实在论的竞争中, 从而削弱了它最初想要去论证的结论, 即一种相对主义的语义学是关于无错分歧的最佳解释。这就是相对主义所面临的无错性解释困境。

三来自分歧理解多样性的挑战

相对主义的另一个主要“卖点”是声称能够避免分歧的丢失。如果两个人之间确实存在分歧, 那么必然存在某种他们可对之产生分歧的东西。如前所述, 相对主义分歧解释的关键在于, 存在一个单一的命题是甲所接受而乙所反对的, 也就是说他们对同一个命题的真值存有分歧。正是在这一意义上, 相对主义声称它可以很好地兑现我们的分歧直觉。这里, 我们看到相对主义实际上预设了一种分歧理解, 即如果两个人存在真正的分歧, 他们的陈述所表达的内容必然是不相容的, 且内容的不相容性表现为一方接受的命题正是另一方所反对的。这一点引发了广泛的质疑, 反对的关键在于, 存在一个一方赞同而另一方反对的命题, 对于构成一个分歧来说既非充分, 也非必要。随之而来的是一系列关于“何为一个真正分歧”的争论以及对分歧理解多样性的阐发。我们发现在口味争论这类情形中, 可能的分歧理解远比内容的不相容性更广泛、更具弹性。

一方面, “甲接受p而乙接受非p”这一事实对于构成甲乙之间的分歧而言并非必要, 因为存在一些分歧并不要求分歧双方各自接受p和非p。假设甲相信“房间里没有人”, 而乙相信“约翰在房间里”, 甲乙之间显然存在分歧, 但是他们各自相信的命题并非互为否定项。另一方面, 存在一个一方接受而另一方否定的命题并不足以构成分歧。在口味争论中, 口味标准在相对主义语义学中起到的作用与可能世界在传统卡普兰语义学中起到的作用是一样的, 它们都是赋值环境。因此, 两个具有不同口味标准的人是在不同的赋值环境中作出口味判断的, 这与两个处于不同可能世界中的人作出断言是一样的。设想这样一种情形:假设简和她在另一可能世界中的对应者琼。简断言火星有两个卫星, 而琼否定这一命题。她们是否存在分歧? (1) 如果只是看她们作出的断言, 我们可能认为她们存在分歧。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们对“火星在某一特定的可能世界中拥有两个卫星”这一命题存在分歧。情况很可能是这样的, 她们同意在简的可能世界中火星有两个卫星, 而在琼的可能世界中火星的卫星个数不是两个。在口味争论中, 情况也是类似的。甲乙所涉及的不同的赋值环境包含了不同的口味标准。虽然甲乙所断言的命题在任何一个赋值环境中都无法同时为真, 但是甲乙二人很可能同意在甲的视角下糖葫芦美味, 而在乙的视角下糖葫芦不美味。由于命题只相对于赋值环境具有真值, 这意味着双方事实上并没有对一个命题的真值产生分歧, 因为争论一方可以对命题在对方口味标准所确定的赋值环境中的真值表示赞同。

相对主义的分歧预设导致的困难促使很多人将目光更多地转向不预设内容非相容性的分歧理解。正如斯托亚诺维克指出的, 如果分歧双方意识到他们陈述内容的真值不存在冲突的话, 那么他们的分歧“必然由其他东西引发, 而不是真值” (2) 。这促使很多人去寻求多种不同的分歧理解方案。胡文森 (Torfinn Huvenes) 、马克斯 (Teresa Marques) 等人所支持的态度方案 (3) 主张分歧来自双方态度的冲突或不相容性。有时候, 态度的冲突意味着存在某种一方赞同而另一方反对的内容, 但并非总是如此。分歧也可以来自非信念态度的冲突。当甲乙对糖葫芦的美味性存在分歧时, 甲表达了自己对糖葫芦的积极态度, 乙表达了对糖葫芦的消极态度, 这种态度上的冲突构成了真正的分歧。在这一意义上, 我们可以将口味分歧理解为非信念态度之间的冲突, 而不必要求信念间的语义冲突。

还有一类倾向认为分歧来自语境的某些方面。例如, 桑德尔 (Timothy Sundell) 支持一种元语义的分歧理解方案。 (4) 口味争论经常表现为对于在语境中“美味”意味着什么的分歧, 而并非对某个对象是否具有一个特定属性的分歧, 因而并不要求存在一个一方赞同而另一方反对的命题。洛佩斯 (Dan López de Sa) 提出一种共同性预设方案。 (5) 虽然我们都知晓不同的人拥有不同的口味, 但是当使用一个个人口味谓词时, 我们通常预设对方共享了我们的口味标准。当说“糖葫芦美味”时, 甲预设了乙赞同自己的口味标准;同样地, 乙也预设了甲赞同其“糖葫芦不美味”的口味标准。因此, 即使甲乙不能在内容层面获得分歧, 这一方案依然在个体间预设了分歧。

由于上述三种分歧理解都不要求内容的不相容性, 因而它们与语境主义的无错分歧解释是相容的。虽然这一点对于拒绝FDAR并不具有决定意义, 因为相对主义仍有空间来质疑上述分歧理解方案。但是存在多种分歧理解这一事实足以表明, 相对主义的解释预设了一个过于单一和狭隘的分歧概念。FDAR如果成立的话, 至少相对主义还欠我们一个解释, 即为什么我们必须在内容不相容性层面来理解口味分歧, 而不仅仅只是预设这一点。

四一种非相对主义的无错分歧解释

相对主义在解释无错性和分歧时所面临的一系列困境对FDAR构成了不小的威胁。但是如果要进一步拒绝这一论证, 我们还需要回答“是否存在一种更完备的、非相对主义的无错分歧解释”。在前面讨论规范的无错性时, 笔者提到一种与实在论相容的无错性理解, 即认知的无错性。以下将考察, 诉诸认知无错性的无错分歧解释如何可能。

实在论暗含了必有分歧的一方持有假信念, 因而他必定在某种意义上是有错的。但是分歧双方可能都遵循了恰当的认知规范, 在这一意义上又可以是无错的。参照谢弗 (Karl Schafer) 对审美分歧的解释 (1) , 甲乙口味分歧的无错性特征也可以在认知层面得到兑现。我们每一个人都拥有关于某物美味或不美味的一阶信念。比如, 甲认为糖葫芦美味, 乙认为糖葫芦不美味。但是, 每一个人同时都接受某种涉及如何形成这类一阶信念的二阶规范。这些规范是从个体的味觉经验到个体口味信念的函项。它告诉我们基于不同的味觉反应或味觉经验, 如何形成不同的一阶口味信念。甲乙具有不同的一阶口味信念, 但是他们共享同一个二阶规范。也就是说, 他们对糖葫芦的不同反应源于他们味觉经验的差异, 但是他们都以他们所应当的方式对自身的口味经验作出了回应。

如此一来, 甲可以从两个不同的视角来评价乙的信念。其一, 甲可以依据自己的口味标准来评价乙的信念。这时, 甲认为乙是有错的, 因为乙相信了某种为假的东西, 而根据实在论, 相信某种为假的东西必然涉及了某种错误。其二, 甲可以使用自己的二阶规范作为评价标准, 这将涉及对乙在形成自身口味信念时对其口味经验的回应方式进行评价。甲发现乙对这一经验的回应方式正是甲自己在那一情形下会作的反应。在这一意义上, 甲认为乙没有犯错。

回到第一部分关于无错分歧的理解, 甲乙之间分歧的无错性体现在两点上, 即甲和乙持有的正是他们就这个问题应该持有的观点;如果他们改变所持信念则都将导致一个错误。在这个意义上, 认知的无错性概念可以很好地解释我们的无错性直觉。甲和乙持有的正是他们应该持有的信念。因为, 给定他们各自不同的口味经验, 他们持有的是由共享的二阶规范所规定的审美信念。而且, 如果他们改变其信念的话, 将违背这一规范, 因而导致错误。

这一解释方案的关键在于认知的无错性在概念上并不与“真”绑定。也就是说, 一个人可能遵循了正确的认知规范, 但是得到一个假的信念。分歧双方都认为对方对他们各自口味经验的回应是一个得到辩护的或恰当的回应, 这是一个关于甲乙信念的认知问题, 而不是其语义值问题。这种描述无错性的方式使我们可以在一个实在论的框架内解释无错分歧, 而无需诉诸一种激进的相对主义语义学, 从而避免了由诉诸相对的“真”这一概念来解释无错性时导致的一系列困难。

结语

FDAR面临的困境的确对相对主义立场本身提出了挑战。值得注意的是, 我们无需将无错分歧论证的失败等同于相对主义的失败。即便无错分歧不足以激发相对主义, 亦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不存在其他激发相对主义的动因。这意味着我们需要重新评估相对主义与无错分歧之间的关系。较之于科贝尔、伊根和莱塞森等人对FDAR的倚重, 作为当代新相对主义最强烈支持者的麦克法兰对这一论证的态度要审慎得多。而罗文斯 (Carol Rovane) 则更直接地反对经由相对的真和无错分歧这两个概念来刻画相对主义。这表明当代的新相对主义者们正在积极寻求其他的相对主义理解形式和辩护资源。

【注释】

1 Mihnea Capraru, “Objective Truth in Matters of Taste”, Philosophical Studies, 173, 2016, pp.1755-1777.

2 Max K9lbel, “The Evidence for Relativism”, Synthese, 166, 2009, p.389.

3 Max K9lbel, “Faultless Disagreement”, Proceedings of the Aristotelian Society, 104 (1) , 2004, p.53.

4 David Kaplan, “Demonstratives”, Themes from Kaplan, Almog et al. (eds.) , Clarendon Press, 1989, p.502.

5 Max K9lbel, “Faultless Disagreement”, p.54.

6 Michele Palmira, “The Semantic Significance of Faultless Disagreement”, Philosophical Quarterly, 96, 2015, p.352.

7 Mark Richard, When Truth Gives Out,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8, pp.131-132.

8 Max K9lbel, “The Evidence for Relativism”, p.390.

9 John MacF arlane, “Relativism and Disagreement”, Philosophical Studies, 132, 2007, p.23.

10 Isidora Stojanovic, “Expressing Disagreement”, Preliminary Draft for the Conference“Faces of Disagreement”, 2016, p.5.

11 Torfinn Huvenes, “Varieties of Disagreement and Predicates of Taste”, Australasian Journal of Philosophy, 90 (2012) , pp.167-181;Teresa Marques, “Doxastic Disagreement”, Erkenntnis, 79 (2014) , pp.121-142.

12 Timothy Sundell, “Disagreements about Taste”, Philosophical Studies, 155, 2011, pp.267-288.

13 Dan López de Sa, “Presuppositions of Commonality:An Indexical Relativist Account of Disagreement”, Relative Truth, Manuel Carppintero and Max K9lbel (eds.) ,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8, pp.297-310.

14 Karl Schafer, “Faultless Disagreement and Aesthetic Realism”, Philosophy and Phenomenological Research, LXXXII (2) , 2011.

(原载《哲学动态》 2018年第5期)